《殊途》antagonism

57、生病

　　怜青从莫寻眼睛里明晃晃地读懂了几个字——你觉得我会杀了她吗？

　　他张了张嘴很想说不会。可他没法再蒙着眼自我欺骗下去，怜青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盘腿坐在莫寻身边，牵过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拔出那把插在胸口的刀。

　　莫寻一巴掌拍翻他端来的清水，又一巴掌抓着他另一只拿纱布的手腕不放，执拗地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怜青深呼吸几口平复自己升腾的心火，尽量平静地应答：“我很想相信你，可这不是第一次了。莫寻，松手。”

　　我很想为你找一个理由，找一个你绝对不会这样做的理由，可后来我发现，你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因为想，所以就做了，因为不想，所以就不做。这是你的逻辑，没有一点道理可讲。

　　莫寻闻言便真的松开抓着他的手，只有眼睛仍盯着眼前忙碌的头顶一眨不眨。

　　“你身上很烫，你在发烧吗？”

　　怜青蹙着眉，掌心似乎是与血液交换了温度，先前还不曾发觉，眼下他只觉得自己走到了火山口。

　　偏偏火山本人无知无觉，只管盯着眼前一跳一跳的发丝呆愣。毫无征兆地，莫寻开口说道：“你说，要尊重别人的想法。”

　　怜青想不通他的思维是如何跳跃的，或许和病人的交流本就不需要逻辑：“什么？”

　　“她想杀我啊，”莫寻头脑发昏，因而昏昏沉沉地说，“我帮她了，她为什么那么害怕？还有你，为什么生气。”

　　怜青被问得一时无言。

　　他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只好以摇头作为回应继而转移话题：“你发烧了吗？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别人发烧了，是因为强行分离钟止汀吗？还是你体内真气的冲突？”

　　“不知道。”莫寻应道，“我莫名其妙地就会突然这样，放心，不耽误你们的事。”

　　他话音才落，手腕一转召回了穿串的飘零剑，隔壁爆发出两声叫喊，几乎叠在一起的。

　　怜青下意识回头望去，半秒后莫寻却出现在他视野范围之内。他立刻追过去，进到杂居后又看见两位不速之客——其中一位是玖违，她换了一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但身上那股邪气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至于另一位，怜青狐疑地多看了几眼——她有一头墨绿色长发，长发披散落在肩上，零星几缕碎发形单影只地挂在眼前，同墨绿色的眼睛融合，怪异得很。

　　总会让怜青想起同样墨绿眼眸的钟止汀。

　　但妄自揣测是一种很不好的习惯，他强行转换了视线，落在火山一样的莫寻身上。

　　莫寻随手转着剑柄，飘零剑几乎要转出一道气流。他站在狼的面前，旁边就是正在为灵疗愈伤口的林洛生，但这一点也不耽搁他耀武扬威。

　　“你想走嘛？”莫寻停下把玩剑柄的动作，自以为很柔和地问。

　　剑身残留的血迹被他甩干，他走过的路很短，两边打闹的也很自觉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街。

　　毕竟，哪怕血点甩在脸上，他们也不敢去找罪魁祸首讨个说法，那就只好主动避开。

　　狼两只手都紧紧抓着衣角，它肩头的伤才得以医治，疼痛行将减半，一看见这位不速之客仿佛又痛了起来。

　　狼局促地开了几次口，可迫于莫寻威压，它几次张口都只发出了个“我”的音节。

　　莫寻屈指敲了敲身旁的桌子，“哒哒”声短促响起，狼无意识地瑟缩一下，违心的话倒是流畅得很：“没有！我没有想走……”

　　他又转向灵，一旁的林洛生在他眼里成了块会动的木头，全然忽视。莫寻扯了扯嘴角，没等问出那个柔和残忍的问题，怜青横插一脚地说道：“我们在这歇一天吧，你……”

　　怜青看了一眼受伤的两位小妖：“它们肩膀有伤，这样突兀地闯进去对我们都不利。”

　　“不会有事的啊，”莫寻看向他，“怜青，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可……”

　　“歇一天歇一天嘛！”玖违一个箭步撞开怜青来到莫寻身旁，她隐蔽地碰了碰莫寻的手，感受到滚烫后回身给怜青递了个眼神，“正好，这鬼地方又盖起来了，老娘也累了，明天再去能怎么样？”

　　玖违话音才落，两只老虎同时上前一步，它们甚至连摆头的角度也一致，只不过一个声音听上去很疑惑，另一个声音很恼火。

　　“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你才鬼地方！”

　　虎豆诧异极了，自家叔叔一向是个没脾气的，居然会因为这只狐狸的一句话站出来反驳，尤其听上去还那么生气！

　　“鬼地方鬼地方鬼地方！”玖违狠狠一撞莫寻肩膀，直冲虎笑而去。

　　莫寻莫名其妙被撞个趔趄，当下就要暴走，而这时接受到虎笑暗示的怜青也跑上去凑了个热闹：“玖违！你又有想玩什么把戏？！”

　　而此时玖违已经拽上了虎笑的衣领，闻言很是震撼地转头，就这样在怜青的生命中留下了非常震撼的一眼。

　　怜青一句话让玖违成了众矢之的，其实本来这也不算什么，一句话而已，无凭无据地什么也证明不了。

　　偏偏李阳听进了心里，张牙舞爪地就冲了上去。

　　于是在越发混乱的场面下，莫寻那颗本就昏沉的大脑也越发无措，他一肚子邪火还没暴出去，先让人泼了一盆五彩斑斓的水，下意识就伸长了胳膊试图阻止这场莫名其妙地打斗。

　　不过有一个人先阻止了他。

　　怜青趁此机会圈着他的腰，带他远离了这场纷争，楼梯也没舍得走，就直直地跃上了二楼。

　　可他甚至没弄明白玖违为什么会出现，虎笑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帮助莫寻吗？

　　他看了眼莫寻，对方还有些愣神，但已经很自然地找了个躺椅，看上去似乎下一秒就能歪头睡过去。

　　但他丝毫不怀疑，如若此时有人不知好歹地妄图刺杀，一定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那玖违是为了什么？

　　怜青想不通，但直觉告诉他，玖违的出现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还有那位拥有着墨绿色眼眸的女子，他看见对方摇摆的蛇尾了。

　　钟止汀那双如出一辙的墨绿色眼眸，谜团大抵就藏在这条蛇身上……

　　思及此，怜青迅速给柳言墨发出一张传音符，试图搞清楚钟止汀与蛇之间的关联。

　　在等待回音过程中，他才恍觉莫寻已经昏睡了过去。怜青轻而又轻地行至他面前，在心底无数次祈祷莫寻不要被吵醒，随即将他打横抱起，缓而又缓地放到了床上。

　　莫寻没有被吵醒。

　　或许是因为他此刻的状态很不好吧……

　　怜青并没有多想，一屁股坐在躺椅上，恰好此时收到了柳言墨的回音，这件事便被他彻底抛在脑后。

　　——多年前，钟止汀曾由我打瞎双眼，想来是被蛇族所救。

　　一楼被挑起的争斗尚未平息，他浅显的将此事置于第二位，准备先起身抚平楼下的争端。

　　但他还未行至门前，突觉身后风声凌厉，侧身避开后，一只酒碗狠狠砸上木门。

　　“嘭”的一声响，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怜青回身望向床铺，莫寻双眸轻阖淡淡地翻个身继续睡了，浑然不觉一般。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捻起碎片下到一楼。像被下了定身符一般的众人目光迅速集中，怜青将酒碗尸体处理好：“他睡着了，你们要不要也歇息一会儿？”

　　没有任何一个人做出任何行动，怜青没有在此看见自己人，想必是因制止不了这般小规模的争斗带着伤员先行离去了。

　　“玖违！”怜青提高了音调喊住向二楼跑的可疑狐妖，迅速上前挡住她的去路，“我们可以聊聊吗？”

　　玖违显然没有想过怜青会主动找上自己，毕竟在过往数次交锋中，这人可都是一副冷硬的正直做派。

　　她偏头瞟了一眼在喧闹中独自优雅的巳隐而后才回道：“我和你有什么可聊的？滚开！”

　　她大抵还记得当初在湖里乡同对方称不上愉快的交谈，语气淡漠得很。

　　怜青却不管，他对玖违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在妖界如何尚且不论，这只“千年的狐狸”在人界可从来没干过什么好事，更别提她现下要去找莫寻，甚至不加以任何掩饰，根本不怕被人知道。

　　“莫寻睡了，如果你恰巧有事，并且不嫌弃的话，也可以先和我说。”

　　怜青谨慎地绷紧肌肉，随时预备着玖违地逃窜。不出他所料的，玖违果真瞬间消失在原地，怜青纵身一跃，扒住二楼围栏翻身上前，迅速挡在玖违面前，莫寻屋门口。

　　玖违简直让他气笑了，她显然没料到怜青速度会如此之快，瞬移竟也没能赶在对方之前：“你，你现在真像一条护主的狗！”

　　“谬赞。”怜青也不生气，还有闲心应上一句驴唇不对马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你早就知道他有这样的症状吗？”

　　“我跟你说得着吗？”玖违指尖凭空长出十公分的利爪，落下一句最后通牒，“最后一遍提醒你，让开。”

　　而怜青横握山河，也用实际行动给出回应——不让。

　　电光石火间，屋门开了。

　　屋内的人似是被聒噪吵醒，莫寻揉着脑袋坐起身，一个眼神也懒得分给门外两只蠢驴：“汪汪汪的吵什么？抢食儿呢？”

　　怜青不回头也不进屋，紧紧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你要让她们也跟着一起进林子吗？”

　　玖违的爪子兀地又长了几分，嘭地砸进木板房：“你想让他烧死在这吗？”

　　莫寻闻言狠狠瞪去一眼，他若是能让这点小伤烧死，事情哪还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这只可恶的狐狸居然当着他的面诱骗笨蛋！

　　他才想开口反驳，却见笨蛋居然真的让开了路，只是山河剑始终在玖违周边徘徊。

　　靠！

　　他暗骂一声，语气也变得不善：“诱拐傻子有意思？”

　　“他不是叫怜青吗？”玖违收起爪子，一屁股坐倒在躺椅上开了个很不合时宜的玩笑，“什么时候改名叫傻子了？”

　　莫寻果断朝她甩了只酒碗，骂道：“滚一边去！”

　　怜青顿时反应过来，他看了莫寻一眼，恰好与对方对上眼神，继而收好山河剑，在屋子中央站定。

　　三人神奇的形成了三角形站位，各怀鬼胎地打量起对方。嗯……确切来讲，是怜青正大光明地左右打量，莫寻和玖违对此番场景熟悉得很，并未有任何行动。

　　大约一炷香亦或是一个时辰以后，怜青轻声问道：“她们会跟我们一起吗？”

　　莫寻：“你不想吗？”

　　玖违：“喂喂喂！本人还在这呢！二百五都知道骂人得躲着人骂！”

　　莫寻眼眸一抬，径直略过玖违直奔怜青：“你不想就不会。”

　　“我……”怜青微怔，没想到莫寻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即使是骗人的谎话也能让他开心。

　　但有些事显然不能因为开心就忘形，玖违是什么样的人显然莫寻更了解，还有一楼那条可疑的蛇：“算了吧，你别拿我寻乐子了，这事还不是你说了算。”

　　“好吧好吧，她会跟我们一起去。”莫寻耸耸肩，身体的不适尽数被他忽略，“还有你嘴里那个‘们’，它叫巳隐。怜青啊，你也不用多疑多虑，那种事不适合你。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巳隐是钟止汀的人，”说到这，他瞥了一眼玖违，“你瞪我也没用，难道你会看不出来？她对钟止汀有一种变态的执着。简直禽兽不如。”

　　莫寻向虚空抓了一把，一个酒葫芦被他抓在手里，仰头闷了半瓶。他嘴边还闪着亮晶晶的水滴，眼睛却射出如有实质的剧毒，直直戳进玖违心口：“你呢？你是谁的人？”

　　玖违偏头躲过他的目光，不发一言。

　　“过不了多久还会有一场大战，巳隐不用说，你呢？”

　　“你讨厌人族，简直恨不得人族全死光，源头不就是因为钟止汀吗？你们很多妖不都是这样。呵，这倒是巧了，偏偏巳隐不是。我们都清楚钟止汀想要什么。”

　　“嗳！”莫寻向前凑了凑身子，很是不嫌事大地说，“别躲着啊，你非要跑来横插一脚，你到底怎么想的？”

　　“哼，你倒是不躲着藏着，那位可还在这呢。”玖违竟真的转过头来，仰着下巴指了指怜青，“欸~对了，你不还要死在那位手上吗？”

　　“关键就在于那位不干啊，那位还说喜欢我呢。”莫寻笑了，语气中还能听出几分志得意满，“不同人就是不同命啊~”

　　怜青在一旁听他们的对话听得满头雾水，到现在为止，他除了明白不久以后会有一场战争，而这场战争一定程度上和钟止汀有关系。楼下那位蛇小姐有很明确的立场，至于玖违尚不清楚。

　　连莫寻也不清楚。

　　玖违似是被莫寻最后那句戳中了心事，她堪称气急败坏地飘到莫寻眼前，简直要喷他满脸的唾沫：“你已经这么信任他了吗？你干出那么多的腌臜事，又凭什么觉得他会原谅你？”

　　“我做错什么了？要他原谅？就算是我错了，我要他的原谅做什么？”莫寻脸上带着笑，轻飘飘地说道，“原谅什么的，只有你们这种单细胞生物才会去在乎吧？我们这种高级生物才不会去在乎那种没用的东西。”

　　玖违微眯起眼睛：“好啊，莫寻。我等着看你的好戏！”

　　莫寻笑得眉眼弯弯，这种时候怜青总是很容易将他与十八年前的少年联系在一起：“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我可没有被什么爱恨交错的烦心事缠上。我是真的很好奇啊，你爱她爱到什么地步？”

　　玖违气得面部肌肉都微微地抖动起来，她忿忿的捶了眼前人一拳，然后风萧萧兮易水寒地走了。

　　直到这时，看完一场大戏的怜青终于不再假装空气，他仍站在一旁，只是凑近了莫寻些，带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过去：“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但……钟止汀还是会复活对吗？”

　　“在青云，你说想摆脱他依然是在骗我，其实这才是你的目的，你要复活钟止汀。此前凡间的战争……也是因此而起吗？”

　　“你想死在我手上，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我……”怜青顿了顿，终于问出口，“我还能相信你吗？”

　　他就像城墙下弹无虚发的弓弩，一连串的弓箭准确无误地射进莫寻心里，扎得莫寻头重脚轻。

　　“没有骗你，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骗过你。”他听见莫寻这么说，但是语气却很虚弱，一点没有方才的中气，“但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啊。怜青，相较旁人，我只是会变得更快一点，你不是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至于信不信的，随你吧。”

　　反正莫寻早就习惯了怀疑别人的同时也被别人怀疑，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假如这个人是怜青的话……

　　“那我信你。”怜青说。

　　于是假如再也没有结果。

　　莫寻脑袋一阵阵地发晕，脸上却忍不住笑，他昏沉地拽住一旁的怜青，滚烫的体温随之蔓延至怜青身上。

　　“我去找洛生！”

　　他听见怜青惊慌失措地声音，手掌却握得更紧，任凭对方如何轻哄也不撒手。

　　此前出发时，莫寻状态本就算不上好，发着疯捅了自己一刀后，才被发现正在发烧。好不容易被抱上二楼能好好地睡上一觉又被吵醒，同玖违不分胜负地唇枪舌战时还不觉，现下没了支撑着的精气神更是难受。

　　“我要困死了……”

　　莫寻难得流露出点脆弱，他其实用不上多大的力气，强拉硬拽着也无法让怜青移动分毫。

　　“你安安静静地陪我一会儿，行吗？”

　　莫寻眼神渐渐开始涣散，怜青在他面前一分为三，他好怕这又是自己混乱意识造成的假象，因而手心紧握着的，便成了他世界中唯一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