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antagonism

56、出发

　　下了青云山以后，妖力不再被禁锢，队伍中不起眼的几位互相飞着眼神，窜逃的想法不言而喻。

　　莫寻和怜青走在最前，对于身后的一切小动作毫不知情；楚朝瑶落于队伍三、四个身位同苏沐云低声交谈，自然也并不知晓；李阳拽着林洛生混迹于群妖之间，可群妖这个“群”足有数十人之多，二人也不可能全部顾及到。

　　至于皓安……皓安拉着虎豆跟在梅腊周边乱窜，他一会儿问问梅腊能不能送他一根羽毛，一会儿又缠着虎豆问能不能现出原形，玩得可谓不亦乐乎。

　　约莫一炷香过后，建造完整的杂居出现在众人眼前，几乎是同一时间，队伍中爆发出一声狼嚎。

　　两只猫头鹰、一头狼外加一只面带鳞片的类人生物瞬间四散着溃逃。

　　它们搞出来的动静太大，怜青拔剑转身看到这样一幅溃逃场面只余震惊，震惊过后迅速一跃，一手抓着一只猫头鹰的爪子不松手，使劲地向下拽，一边拽还一边喊：“跑什么呀？你们跑什么呀？！”

　　他当然认得这两只鸟，应当说他记得名单上的每一个妖。这两只鸟一个叫大鹰，一个叫小鹰，喜欢变成一模一样的两张脸耍人玩；另一边的鳞片人是他没见过的海洋生物，报上来的名字是“灵”；那只小狼就叫狼，在以群体为主要作战方式的狼群中，像狼这样总是独身一人的实在少见。

　　楚朝瑶本想上前帮忙却被苏沐云挡住了去路；李阳拎着两膀子力气就要抓人，反被林洛生拽住了胳膊；至于皓安，皓安根本没反应过来此刻发生了什么，还在呆愣愣地问着虎豆。

　　而莫寻，从当初在监牢抓妖时就已经想到会有几位“逃兵”。英明的将士自然会命其他士兵把逃兵一一抓回示众，以儆效尤。

　　但莫寻显然并不英明，他效尤的方式也简单粗暴得很——飘零剑霎时出鞘，迅速穿过类人生物左肩，可怜的灵就这样体会了一场空中飞行。

　　它睁眼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可闭眼时胃里仍然翻江倒海。还没来得及思考更多，双脚就已经着了地，可它两条腿跟面条也没多大的区别，眼下还能站着，全靠狼兄绷着的一口气。

　　不过狼兄显然并不只是绷着一口气，它被迫从狼形换成人形，换了身皮却没换了颗芯，它还憋闷着一口不服气。

　　“你、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对我……”

　　狼一句话掰开了揉碎了、分成三段哆哆嗦嗦地讲给莫寻，而对方只是抬了抬手就把它的“不服气”吓成了“险些断气”。

　　莫寻拨了拨自己的耳朵，没听见似的反问道：“你、你说、你说什么？”

　　他学着对方的样子，也把一句话掰开揉碎了讲，等怜青抓着两只猫头鹰安全落地后，他在狼面前直身站起，冲人招了招手：“这小狼崽子说不清楚人话，但这可真像他以前的作风。”

　　猫头鹰眼见怜青真的要抓着自己走向莫寻，原地变成了人形揪着怜青胳膊就往他身后躲，边躲边低声求救。

　　大鹰说：“哥，哥哥，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娘还等着我回去养老送终啊！”

　　而小鹰用词更是夸张：“哥，爹，祖宗！我和小鹰是一个娘啊！”

　　想必这二位的名字也是随口说说，小鹰连自己是大是小都没能记住。

　　怜青一时无语，真是想不明白这两只鸟崽子在人界都学了点什么奇怪东西。但尽管无语，他也还是尽量稳住它们即将崩塌的情绪，很是轻柔地拍了拍哆嗦的肩膀。

　　猫头鹰怎么也不肯跑回队伍中，怜青只好尽力替它们挡住来自莫寻淡漠的视线。他又扫了一眼已经跪坐在地上的小狼和灵：“别吓它啊，你别吓它。你别动手，我跟它聊聊行吗？”

　　莫寻并不回答，只是笑着，向妖界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先过去吧，嗯？我们先过去。”

　　猫头鹰在怜青身后拼命地摇着头，以往做梦都想回去的地方现在却连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怜青张了张嘴，一个“我”字还没出口，就见莫寻笑意更深：“你在帮它们吗？它们蠢到把你当救世主，你就真觉得能和我谈条件了？”

　　莫寻的话顺着微风飘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于是两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形猫头鹰没了任何动作，所有人都拧起眉头盯着他们周边的一亩三分地。

　　苏沐云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寻，他总觉得对方正若有似无地观察着自己，却总也找不到证据。

　　怜青，之于莫寻而言，到底算什么呢？

　　这个问题不约而同地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底。

　　苏沐云盼望着怜青对莫寻重要些，在重要些，最好能让莫寻因此帮忙，心甘情愿的、不掺杂一丝算计的。

　　皓安坚定地认为怜青对莫寻很是重要，在怜青自己较为旁观的叙述中，在望溪村真真切切的历程中，他由此判断而出。

　　而妖兽简直恨不得怜青能塞满莫寻那颗烂心，至少到了性命攸关之时，它们还能有个人可以求救，它们，它们简直恨不能把怜青迷晕了送到莫寻手上。

　　在妖界传闻中，怜青实在太特殊了，特殊到只有他一个人在莫寻手里多次存活，特殊到但凡提到他的姓名，身边总会多出一双殷红的眼睛。

　　“好吧，好吧。”莫寻转着圈挠了挠头，对上那双干净的眼眸时，颇为无奈地妥协道，“你现在有资格了。你想聊什么就去聊吧，但我要走了。”

　　大家倏地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的。

　　莫寻真的转身就走，好像不打算再去管什么时空紊乱，也不打算再见怜青一面，就像先前很多次一样。

　　“等等！”怜青喊道，“你去哪？”

　　他突然觉得心脏一空，急不可耐地想要抓住些什么，甚至什么也抓不住也好，他只是想伸手，想说点什么。

　　可莫寻不回头，也不回答，渐渐地消失在他眼前。于是怜青终于按耐不住，他短促地回身瞟了一眼苏沐云，毅然决然地扔出了临走时柳言墨交给他的界阈通道。

　　说是界阈通道，但其实也就是柳言墨将其压缩成的小光球。他一共压缩了三颗，分别放在怜青、楚朝瑶和林洛生手中。

　　皓安是临时决定的同行人，通道自然到不了他的手中。至于李阳，实在是因为他已经缺心眼缺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譬如现在，开了灵智的大致都能想明白怜青为何要追着上前，灵智未开的也知道蒙蔽着脑袋跟着怜青，而李阳，他不仅不明白此刻为何要跟着过去，还要大声问出来。

　　林洛生适时捂住了他那张语出惊人的嘴，低声解释道：“嘘！咱们这边根本没人对妖界熟悉，如果莫寻走了的话，你觉得还有谁能制住这群妖？”

　　李阳懵懂地眨了眨眼：“可怜青……”

　　林洛生问道歉：“难道你没看出来他们俩很不对劲吗？”

　　而李阳的眼神依旧懵懂，看上去完全没有感觉到异样。林洛生向周边瞥了一眼，短促地回道：“算了，之后我再和你说，走了走了！”

　　就这样，他们一伙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杂居，虎笑熟练地翻出原本要上新的酒食分到众人手里。

　　莫寻虽然不知去向，但他的剑仍旧紧紧穿过小狼和鳞片人的肩头，林洛生试过将其抽出来，却无济于事。

　　现在没人再想着逃跑，因为怜青也并不是很靠谱，更算不上什么救世主，否则他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楚朝瑶一个人在犄角旮旯里落座，脑子里还回想着临走时师父说的话——千万小心莫寻，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边冷冷清清，另一边可谓是热闹非凡。修士这边有皓安，妖兽那边有虎豆，二人先前在监牢就是一副“王八看绿豆”的德行，这会儿没了禁锢，更是疯到了一起。

　　皓安抓着虎豆介绍自家师兄姐，虎豆就拽着皓安一个个妖兽打过去。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他们很快就打成了一团。

　　各种意义上的打成一团。林洛生自诩会点医术，想着借此拉进些关系。却没想到这些妖看上去年纪不大，却一个比一个伤多，医者不知道在心里叹了多少苦闷，储物戒指里的草药丹药正在急剧减少。

　　不过他也很快借此成为了队伍中最有话语权的人，如若不算莫寻的武力压制，林洛生或许才该成为这个队伍的领头人。毕竟大伙是真的服他了。

　　李阳凭着自己的一根筋思维迅速和妖兽达成了一致，并且与它们站在了同一战线——谁让他们都对莫寻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呢。

　　而在所有人都没有在意的角落，一个凡人睁着一双尚且懵懂的大眼睛警惕地溜出了杂居。

　　她身着几片破布，蓬头垢面的简直没法在脸上准确地找到五官。她的胳膊细成了麻杆，裤腿空荡荡的，只露出一截脚踝。她的鞋子少了一只半，剩下半只乱七八糟地护住了半只脚掌，可尽管如此，她两只脚依然脏得很匀称。

　　谁也不知道这人是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的，甚至谁也没有发现在这么个鬼地方居然还会混进来一个不怕死的凡人。

　　是了，她大概真的不怕死。现在才入秋不久，天气还不算上冷，但等到了入冬，她又要如何过活呢？天上地下，或许也只有“冻死骨”一条路可走。

　　她撵着脚溜进了杂居旁边的房子，不大不小的，方方正正的。屋里还没有任何家具，像她两条空荡的裤管一般，抛却顶梁柱什么也没有。

　　但屋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穿了一身黑，头发不长，她只能看见背影。而另一个则穿了一身她只在阿娘的讲述中知道的衣服，仙气飘飘的，长相很是好看，她从没见过长成这样的人，于是在她匮乏的语言中也只能找到“好看”两个字来形容。

　　她想，那一定是阿娘曾说过，会来救他们的仙人。

　　她柴火棒一样的胳膊反手在后腰翻出一把小刀，一步一挪地前行。刀身裂了几个口子，刀尖也是平整的一片。想要用它杀人的话，大概需要很强的力量和耐心。

　　她从没见过那个好看的人，但她曾见过那个背影，那个毁掉了她一切的背影。

　　姑娘一路从北逃到南，饿了啃树皮，渴了喝脏水，曾有无数次，她以为自己也许就要死了，但偏偏每次都能阴差阳错地活下来。

　　她的生命力格外顽强，她还想扑在阿娘怀里撒娇，趴在爹爹背上安睡，她还记得阿婆笑眯眯的眼睛，也记得总是追着她跑的大黄狗。

　　可是那个背影的出现，让一切都风流云散了。

　　只是动动手指，就凭空出现了两只“大猫”，她躲在坍塌的房梁背后，只觉得大猫比树还高，比房子还宽，比爹爹还要厉害。

　　现在，她拿着刀一步一步接近这个背影，四肢忍不住地颤，太想报仇了……可是也太害怕了……她的呼吸声越发沉重，仙人已经看见了她，或许背影很快也会转过身……

　　莫寻本来没想做些什么，他走了也只是因为懒得看怜青说一些蠢话，以此去获得一些所谓的感激。他确实没想到怜青会来找他，在明确旁人并不想去往妖界的时候。

　　他们本在这里对峙，没有人说话，只是沉默着对峙。

　　哒哒……哒哒……

　　细微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打破了寂静，也打破了二人之间蔓延的诡异。

　　怜青先莫寻一步看见姑娘，目光坚毅的，手拿凶器的。

　　而她看上去最多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身高将将超过他的腰线。

　　怜青还没来得及赶去护在她身前，姑娘已经扬起了手中的刀扑向莫寻。

　　莫寻并没有躲，尽管他足以从凌厉的风声中窥探到一切。

　　但他也没有感觉到疼痛。

　　姑娘扑过来时莫寻恰好转身，于是那把已经没有了刀样的小刀戳在莫寻小腹。许是因为她饿了太久，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那把小刀甚至没能刺破莫寻的衣服。

　　怜青紧张兮兮地奔到她身边紧紧盯着莫寻，他还没能忘却，不久前更小的一个小男孩，还不到莫寻腰高，就死在他面前。

　　可莫寻看上去没想怎么样，他真的没想怎么样。他蹲下身，把自己放到与姑娘同一水平线的高度随即握住那把抵在他胸膛的刀。

　　“你想杀我吗？”莫寻询问着，手上力度更大了一点，断刃划开他的血肉，倒映在姑娘颤抖着眼眸里。

　　十二三岁的小朋友大抵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鼓足的勇气迎面撞上了火山喷发，她不再想杀死这个背影，抖着身子摇头似有千言万语，偏偏嗓子糊住了糖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莫寻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怜青上前想要抱着姑娘离开，可他手腕一翻二人就从原地瞬间来到了房子的另一边。

　　趁着怜青还没赶来，莫寻抓着断刃狠狠往自己胸膛送，刀子没入血肉半分：“小朋友，这样才叫杀人啊。”

　　怜青踏着他尾音赶来，抱起小姑娘就向后撤，他后撤的同时看见怜青滴答着献血的胸膛和手掌：“莫寻！你疯了吗？”

　　怜青很是复杂地看着他，半秒后抱着小姑娘冲进了杂居。他动静算不上大，因而并没有吸引过多的、不必要的视线。

　　进了杂居，他直冲楚朝瑶而去，路上不停地轻声哄着被吓到的小孩儿。

　　将小姑娘送到楚朝瑶身边后，怜青环顾了一圈都没能找到林洛生，只好孤零零地又往回赶。

　　莫寻还蹲在原地一动不动，怜青回来时，他就转转脑袋用一双古井无波的目光盯着：“你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