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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意外来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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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会客室内,母树的光辉透过窗棂,柔和地洒在精灵王艾拉瑞安的身上,为他周身笼上一层静谧的光晕。
云峤率先打破沉默,姿态不卑不亢:“陛下亲临,是云边的荣幸。不知陛下有何指教?”他直接略过了繁文缛节,切入正题。
艾拉瑞安并未介意这份直接,他翠色的眼眸中反而掠过显而易见的欣赏:“指教谈不上。只是听闻各位对渊蚀之地有独特的见解,心生好奇。”
他的声音平稳清冽,如同林间深泉:“光林域承平日久,母树恩泽浩瀚,却也如同温床,滋养安逸,消磨锐气。技术臻于极致,反而困于范式。文明高度统一,却难容异质声响。长此以往,非是进化,而是停滞。”
他用词优雅,语气平淡,话语中对文明弊病的洞察犀利无比,在外域人面前居然毫无保留。
“云边域虽地处边缘,资源匮乏,但逆境催生变通,混杂孕育活力。你们带来的,不是某种技术或产品,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存逻辑和应对挑战的原始韧性。这或许是光林域目前最缺乏,也最需要的。”艾拉瑞安的目光投向云峤,“云域长对此,想必体会更深。”
云峤微微颔首,接道:“生存压力之下,我们的一切都以效率和实用为先,免不了失之粗糙。光林域对完美和谐的追求,令人叹服,这也是文明高度的体现。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如果可以取长补短,也许可以开辟新的路径。例如,光林域的基础理论与精密工艺,如果能应用于应对渊蚀浊气这样的极端挑战,价值绝非寻常的商业合作可比。”
两人一来一往,寥寥数语,思维同频,对彼此文明的优劣、合作的潜在空间有着高度一致的认知。
林洵在一旁静听,心中不禁暗叹。这是两位真正优秀的当权者之间的对话,超越了个体喜恶,直指核心利益与发展本质。
他们看待问题的角度和高度,确实非同一般。
然而,林洵心中仍存有一个巨大的疑问。他斟酌着开口,语气保持恭敬:“陛下深谋远虑,对合作前景的洞察令我等茅塞顿开。只是……此前与贵域议会接洽,虽礼仪周全,实则壁垒森严。为何陛下您……”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更委婉的说法,“为何您却愿亲自前来,给予如此高的认可?”
艾拉瑞安沉默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翠眸中似有极细微的波澜掠过,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他再次开口时,语气没有之前那么沉着平稳了。
“因为苏清梧的信。”
这个答案出乎林洵的意料。
“他避世已久,不问政务。”艾拉瑞安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主动为一件公务亲笔致信学术委员会。我看了他的信,他相当认可你们,力陈与云边合作的潜在价值,尤其是前往渊蚀带实地考察一事,他表现出了十足的支持。”
林洵瞬间明白了。苏清梧那封看似只是牵线的信,其背后代表的含义远比他想象的要重。
那是一个信号,艾拉瑞安抓住了这个信号,发现自我放逐的苏清梧重新与外界产生联系,所以前来。
“他的意见,我是非常重视的。”艾拉瑞安的话语非常克制,没有任何过多的情感渲染,但其中的意味却不言自明,“他肯再次抬眼看向外界,无论是为了什么,都值得我亲自来看一看。更何况云边确实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林洵感受到了那悄然涌动的、被严格克制着的关切。
也许,也并没有那么克制,因为林洵作为外人都能感受到,当事人怎么会感受不到?
苏清梧因属性相克而痛苦远离,自我禁锢,而这位看似平静接受一切的精灵王却并非无动于衷。
他在漫长孤寂的岁月里沉默地注视着对方的一切,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迹象,也足以让他打破惯例,亲自前来。
林洵感到困惑。
他明明能从两位的言行举止中感觉到他们对于对方的在意,但两个人偏偏又表现得这样隐晦而苦涩。
大概他们之间确实有爱,但无法像别人一样大大方方。身处至高之位,背负族群未来,他们私底下应该有了一种默契,情意无法言明,只能通过极其隐晦的方式互相试探,然后暗中成全。
他们无法像寻常爱侣那样赤诚相对,只能在这冰冷的规则与职责的缝隙中,捕捉一丝对方的痕迹,并追着那痕迹,在心里反复咂摸出一点甜味。
云峤的目光在艾拉瑞安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也读懂了那平静表面下的暗流,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眼眸,掩盖住了情绪。
“我明白了。”林洵郑重道,“感谢陛下的坦诚与重视。云边必不负所望,会拿出最大的诚意与周密方案,推动此次考察合作。”
艾拉瑞安微微颔首:“议会那边,学术委员会会尽力推动。但最终决议,仍需遵循光林的规则。你们准备的方案越详细越好。”
他站起身,此行目的已然达到。
“林委员,”他最后看向林洵,“最后,还想拜托你一件事,不是以精灵王和光林的名义,而是以我艾拉瑞安个人的名义——在光林的这段时间,如果可以,请你多和清梧接触。你们来自同一个故乡,能和你说说话,他或许能感觉到些许宽慰。”
艾拉瑞安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窗外,仿佛能穿透遥远时空,看到那片他从未踏足、却因那个人而与之产生联系的土地。
送走精灵王艾拉瑞安,小会客室的门轻轻合上,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探究隔绝开来。室内一时间只剩下云峤和林洵两人,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精灵王的宁静而强大的气息余韵。
短暂的沉默弥漫开来,两人似乎都在消化刚才那场短暂却信息量巨大的会面所带来的冲击。
云峤走到窗边,望着下方伊芙城如梦似幻的夜景,母树的光辉将他的侧脸轮廓勾勒得有些清冷。他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如常:“你觉得如何?”
林洵正沉浸在如何最大化利用精灵王此番表态推动后续合作的思考中,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板一眼回答道:“嗯,我认为这是一个重大转机。精灵王亲自表态,虽然没有明示支持,但他的倾向性已十分明显。这意味着议会审议通过考察团方案的概率大幅度提升。我们接下来要立即着手,完善方案细节,尤其是安全预案和合作切入点,务必做到无懈可击,同时让光林域看到足够的利益吸引和学术价值。此外,苏委员的作用比我们预想的更为关键,应该……”
他侃侃而谈,思路清晰,全是基于政务和战略层面的冷静分析。
谁知云峤却轻轻打断了他,转过身,那双淡琥珀色的眸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看向林洵,语气里似乎含着无奈的意味:“我不是问这个。”
“嗯?”林洵一愣,停下了长篇论述,有些茫然地看向云峤,“那你是问……?”
云峤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觉得他这副难得犯迷糊的样子有点新奇。
他微微侧头,声音比刚才压低了些,带着点恶作剧的意思:“我是问,你对这位精灵王,和苏清梧委员,他们俩的……关系,怎么看?”
“……”
林洵瞬间卡壳。
他脑子里那些关于合作方案、安全条例、利益交换的条分缕析的分析报告瞬间被清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翻到嘴边却因为绝对不适合说出口而被强行咽下的汹涌吐槽。
怎么看?用眼睛看!
难道我能说我觉得这俩人简直是没苦硬吃,光林域那么多神奇技术,他们明明可以好好说话,一起想办法解决属性相克的问题,却偏要一个自我放逐伤春悲秋,一个沉默守望隐忍成全,玩那种“我不说但你该懂”“我懂但我不能说”的高端局,堪称两个恋爱脑的巅峰对决吗?
这种话要是说出口,云峤会怎么想?
他们可不是什么能够坐在一起蛐蛐别人夫夫感情生活的关系啊。
巨大的尴尬席卷而来,林洵感到耳根微微发烫,眼神飘忽,不敢直视云峤。
他支支吾吾,词汇量变得极其匮乏:“呃,这个,他们……精灵王他……苏委员他……就是,那个,唉,毕竟是别人的私事,我们也不好多做评价……想必、想必总有他们的难处吧……”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含混不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此刻的样子,与平日开会时那个条理清晰,偶尔还敢跟云峤针锋相对的林委员判若两人。
云峤看着他这副窘迫异常的样子,眼底的笑意加深了些许,连嘴角都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个像素点。
但他很快收敛了这点外露的情绪,只是看起来比平时更松快一些。
“难处自然是有的。”云峤接话,仿佛没看到林洵的尴尬,自顾自地分析起来,只是分析的角度格外清奇,“只是我觉得,他们的相处方式,看起来就像是协议结婚,后面又产生了感情。”
林洵:“???”
不是,这么直接的吗?
您不是没有感情波动吗,怎么好意思评价起别人的感情生活来了?
云峤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他甚至还微微蹙眉,像是在认真思考一个技术难题:“按理说,既然是重要盟约缔结的双方,更应该注意有效沟通,协力解决困境。像他们这样互相回避,自我困守,于公于私都不明智。”
他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坦然得有点无赖:“当然,这也只是我的感觉。我父亲生前忙碌,与我母亲相处时日不长便早亡。我母亲……后来长年供奉于潦泽神庙,潜心静修,和我也不算亲近。所以,对于寻常夫妻之间究竟该怎么相处,我其实也并不太了解。或许他们这般,也算是一种特殊模式?”
林洵彻底懵了。
他完全没料到云峤会突然把话题扯到他自己身上,甚至还如此平静地提及自己父母并不算幸福的婚姻和自己家相对疏离的家庭关系。
这……这算是夹带私货吗,上级强行对下级进行私人分享,不会有点缺乏边界感吗?
他一下子更慌了,大脑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地接话,试图表明一种“不懂很正常其实我也不懂”的态度: “啊……我、我是孤儿,在保育院长大,也没见过自己父母是如何相处的……所以,我也不太懂这些……真的不太懂……”
说完他就后悔了。
还是嘴快了,说太多了。
跟领导比惨并非我的本意。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云峤看着林洵那副恨不得把自己刚才说的话吞回去的懊恼样子,再看看自己,有点想笑。
两个站在云边权力顶端的决策者,刚刚还在和精灵王谈论两个文明未来合作走向,此刻却像两个缺乏社会经验的笨蛋一样面面相觑,讨论着一个完全超出他们知识储备和应对能力的感情话题。
这个认知莫名地冲淡了尴尬,反而生出一种诡异的趣味感。
云峤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过于坦率的自我坦白,似乎也显得有些反常的幼稚。
而眼前这个平时总是努力表现得成熟稳重,偶尔露出点年轻人莽撞劲头的林委员,此刻显得有点笨拙的可爱。
两人对视一眼,竟然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类似的微妙共鸣。
研究别人的感情问题居然比制定全域产业发展规划还要困难。
这种诡异的同步感让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不同寻常,先前那点公事公办的疏离感似乎在无形中被冲淡了不少。
“咳。”最终还是云峤率先轻咳一声,拉回了快要跑偏到不知何处的话题。他重新恢复了那种冷静自持的神态,只是态度还是不免更亲近了一点。“罢了,此事确实复杂,不是我们的专长。还是言归正传。”
林洵如蒙大赦,赶紧点头。
云峤沉吟片刻,道:“不过,抛开他们关系如何不谈。苏委员的状态确实令人担忧。你觉得,他道心不稳,根源是不是在于无法接纳自身的火系金丹?”
提到具体问题,林洵迅速找回了状态,神色认真起来:“是。修士与自身金丹属性相斥,犹如水火同炉,日夜煎熬。这是对自我根基的否定,无法认同自我的价值,道心必然产生裂痕,修为停滞不前乃至倒退都是轻的。长此以往,心魔滋生,灵力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他想起苏清梧那颓废死寂的眼神,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唏嘘与同情,“他困在自我构建的牢笼里太久了。或许……我们确实可以尝试做点什么,至少,帮他驱除这部分心瘴。”
云峤安静地听着,点了点头:“修行的事,你比我精通。既然你认为有必要,那就试试。于公,他如果好转,对中州与光林的关系也是好事;于私……”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只是道,“看到这种情况,谁都会于心不忍。”
他做出决定:“明天,你再找机会去拜访他一次。不必提及其他,只从修行角度,看看能否进行一些劝解。”
“好。”林洵应下,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然而,决心是下了,具体该怎么操作,又成了难题。两个在情感咨询领域堪称负分选手,再次陷入了沉思。
“直接劝他,事已至此,不如坦然接纳自己的金丹?好像有点太过苍白。”林洵摸着下巴思索。
“讲大道理,效果恐怕有限。”云峤表示同意。
两人对视一眼,竟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块儿去。
“或许……需要查阅一些典籍?”林洵试探着问,“关于心性修炼,或者……如何开导他人?”他说到最后几个字,自己都觉得有点怪怪的。
云峤居然一本正经地考虑了这个问题,然后点头:“可以试试。光林域的公共灵网信息库应该有相关记载。即便没有,也能借鉴一些心理学或哲学论述。”
于是,在伊芙城静谧的夜晚,在青藤馆这间临时充作办公室的房间里,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云边域的域长和代理委员,两位手握重权的年轻男子并排坐在光屏前,神色严肃地开始搜索浏览诸如《论自我接纳与心性圆融》《高阶修士道心稳固要诀》《跨越属性桎梏的理论研究(猜想篇)》,甚至还有《沟通的艺术:如何有效疏导负面情绪》《告诉自己我爱TA——亲密关系中的相互成就》等等画风迥异的文献资料摘要。
他们时而凝神阅读,时而低声交换几句看法。
“这一篇认为,根源性自我否定需通过重塑认知框架来缓解……”
“嗯,但实操性不强。这篇案例提到,寻找相同困境者互助应该有效,但苏委员的情况特殊,应该很难找到同类。”
“或许可以从差异即价值的角度切入?只是如何让他相信这种理论……”
“这篇……呃,爱是接纳一切……过于空泛,不知所云,不适用。”
他们讨论得极其认真,仿佛在攻克技术难关,甚至比之前商讨应对精灵议会的策略还要投入。
偶尔有代表团的工作人员路过门口,透过未完全关紧的门缝看到里面两位首长正襟危坐、对着光屏上那些与发展战略和产业规划毫不相干的标题低声探讨的模样,无不露出诧异又困惑的表情,然后小心翼翼地快步离开,生怕打扰了领导们重要的工作。
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眼中高深莫测的两位领导,此刻正在试图临时抱佛脚,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情感疏导员(?),只为去劝解另一位同样位高权重却为情所困(?)的委员。
这场景着实有些超现实,但两位当事人确实是当件事来办的,无比真诚。
夜渐深,母树的光芒温柔地笼罩着伊芙城。房间内的两人依旧沉浸在这场特殊的学术研究中,暂时忘却了政务的繁冗和文明的差异,只是在为一个或许很难、但他们认为值得尝试的目标,而努力地扩展着自己并不擅长的知识领域。
或许,帮助他人本身,也是一种对自我内心的审视和疗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