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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心瘴其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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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林洵再次来到了听竹轩。
与上一次的忐忑不同,这次他目标明确,怀里揣着一夜之间恶补来的半生不熟的情感理论与心性修炼综合笔记,以及更重要的,来自导师道虚子的远程指点。
通报之后,依旧被引至那个安静得过分的包间,苏清梧似乎永远都在那里,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植物,靠着一点点残存的养分维持着不死不活的状态。
他今日换了一件稍显整洁的灰色长衫。
看到林洵再次造访,他只是懒懒地抬了抬下巴,示意林洵坐下。
“苏委员,冒昧再次打扰。”林洵坐下,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昨日回去后,我仔细思考了您的状况,心里实在担心,就……就冒昧联系了我的导师道虚子,请教了一些关于心性修炼、道心稳固方面的问题。”他说得有些谨慎,观察着苏清梧的反应。
苏清梧原本涣散的目光微微凝聚了些,落在林洵脸上,有点自嘲:“哦?道虚子前辈,他还好吗?倒是劳烦他老人家为我这不成器的晚辈费心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导师挺好的。”林洵连忙道,随即又补充,语气格外郑重,“苏委员,您的情况复杂,绝非不成器三个字可以概括。导师听说这种因长期自我否定、无法接纳自身根本而导致道心不稳、修为停滞,甚至隐隐有道基受损的现象,非常重视。”
苏清梧嘴角扯出一个微弱的弧度,像是想笑,又没力气笑出来:“你没和道虚子前辈说是我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林洵立刻保证,头摇得像拨浪鼓,“只说是我的一个朋友,遇到了修行上的难关,请教一下导师的意见。”
苏清梧似乎松了口气,喃喃道:“那还行……要不然我因为婚姻不幸,搞得自己道心不稳修为倒退的事都要传回中州去了,丢人可就丢大发了。”他这话说得轻松,但林洵知道他是真的要强。
林洵心下恻然,正色道:“苏委员,修行大事,无所谓丢不丢人。导师说,修士与自身金丹相斥,是极为凶险之境。金丹是道基之本,否定金丹,便是动摇道基。一开始或许只是灵力滞涩、修为难进,时间一长,心瘴深种,灵力逆行冲撞经脉、侵蚀神魂,轻则道途断绝,重则有生命危险。”他将道虚子的告诫原原本本说出,语气严肃。
苏清梧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林洵说的是别人的事。直到听到生命危险四个字,他端着茶杯的手指才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杯中的冷茶漾起涟漪。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飘忽:“我知道……大概是不太好的。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他顿了顿,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带上了一点茫然,“林委员,你知道吗?我从小……好像就没为什么事真正犯过难。”
“家里虽然不是顶级豪门,也算大家大户、诗礼传家,供给我的资源从来不少。从小测出资质上佳,一路进最好的学府,拜入名师门下,修行进度虽然不是同辈里最快的,却也顺风顺水,没遇见什么瓶颈,同龄人中也算佼佼者。后来被遴选进入联委会,起点一开始就很高,晋升速度也不算慢,不像其他人要从基层慢慢熬。大家都说,苏清梧这小子,运气好,人也还算踏实,前途一片光明。”
虽然是讲着自己顺风顺水的过往,但他的话语里听不出多少炫耀。
“再后来……被派来光林域。说实话,是有点意外,但也算不上难以接受。政治联姻嘛,古已有之,何况对方是一域之主,身份尊贵,容貌气度,也是无可挑剔。”
说到精灵王,苏清梧的语气出现了细微的波动,像是想起了曾经的少年心动,“见过面,谈过话,确实是个极有内涵,沉稳又体贴的人。哪怕知道是形式婚姻,觉得和这样的人相处一辈子,似乎也不算太坏。”
“那时候甚至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一个能真正做点实事,能促进中州与光林深度交流的机会。我雄心勃勃,觉得自己所学所能,总算有了更好的用武之地。”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染上了浓重的苦涩:“可是光林域给我的打击,是前所未有的。这里的一切,都和我熟悉的那个世界不一样。他们的规则运行了万年,缜密、排外、又臭又硬。我提出的任何建议,哪怕再合理,都是基于中州的成功经验,也会被那种无形的壁垒轻轻挡回来,然后无声无息地沉没。你想做事,找不到发力点。你想改变,连门都摸不着。”
“那种无力感……太消磨人了。”他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而最让我……受不了的,是艾拉瑞安。”
他终于直呼了精灵王的名字,而不是用“精灵王”或“他”来代称。
“他是个很好的王,也是个很好的人。他尝试过理解我,甚至在我最初提出一些看似异想天开的想法时,也曾暗中给予过一些支持。但我能感觉到,光林域沉重的传统和他的职责,像锁链捆着他,他能做的有限。可是……”苏清梧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痛苦,“每次我一靠近他,哪怕极力收敛,火系灵力的气息依旧会让他感到不适。我能看到他极力掩饰,但他一定很不舒服……我都看在眼里。”
“他是那么一个追求宁静、和谐,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人,我的存在本身,就像在他完美无缺的世界里硬生生嵌入了一块滚烫的烙铁,不仅没能给他带来任何助益,反而成了他不得不忍受的折磨。”
他的语气充满了自责和煎熬:“我开始无法克制地责怪自己。责怪自己无能,空有抱负却一事无成,辜负了中州的期望,也帮不了他。更责怪自己……为什么偏偏是火系金丹?如果我是木系、水系,哪怕是最普通的土系,情况会不会完全不同?我是不是就能真正地靠近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站在他身边都成了一种负担?”
“这段婚姻,对他而言,除了一个中州联委委员配偶的名头,还有什么实质意义?”
苏清梧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但并没有泪水,只是一种干涩的、极致的疲惫和绝望,“我否定我的金丹,是因为我觉得它……毁了一切。毁了我可能做出的成绩,也毁了我或许能拥有的,真正接近他的可能性。”
林洵虽然不理解这种源自爱情的绝望,但他能感受到苏清梧的深层矛盾。苏清梧将深埋心底的疮疤揭开,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内瓤。
看似是儿女情长,其实是理想受挫、价值感崩塌与情感上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最终他将失败的一切全部归结于对自身根基的否定,形成了致命心瘴。
林洵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终于明白了苏清梧颓废至此的深层原因。这远比单纯的感情不顺要复杂和沉重得多。
直到苏清梧说完,疲惫地靠回椅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林洵才缓缓开口。
“苏委员,您说的这些,我都听明白了。您的痛苦和挣扎,都是人之常情,是很合理的。但是,请您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您所有的困境,所有的挫败感,真的全然是因为这颗火系金丹吗?”
苏清梧抬眼看他。
“光林域的排外和保守,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即便您是木系金丹,难道他们就会轻易接受一个中州来的委员大刀阔斧地改革吗?恐怕依旧艰难。精灵王陛下对您灵力的不适是事实,但您又怎么知道,他不能凭借对您的感情,想办法克服这些不适?您也说了,他是很强大的一位领导者,他若真觉得您是无法承受的负担,为何昨日会亲自前来青藤馆,他大可以继续无视,不是吗?”
林洵的话语不带攻击性,像涓涓细流:“导师让我转告您,灵力无善恶,属性无是非。水火虽相克,亦能相济。心瘴之生,非缘于外物,而起于执念。执于己身之不该,执于外境之不顺,遂生嗔怨,自我攻伐,灵台蒙尘,道基自溃。”
他顿了顿,看着苏清梧微微怔住的神情,继续道:“导师建议,您当下最重要的,不是如何解决火系金丹和精灵王陛下属性相斥的问题,而是先尝试接纳它。它是您的一部分,是您力量的根源,否定它,便是否定您自己存在的根基。您可以尝试不再将它视为错误和原罪,而是看作一种独特的、或许尚未找到正确打开方式的特质。”
“甚至,”林洵想起昨夜和云峤讨论时的一些脑洞,“或许可以换一个角度思考。光林域缺乏的是什么?是打破沉寂的变量,是某种强烈的能刺激改变的催化力。您这看似格格不入的火系灵力,这种与整个森林的宁静温和背道而驰的特质,有没有可能,本身也是一种未被发现的资源?只是目前大家还没有找到应用的方法,任由它们以这种相互排斥的形式存在,才成了问题。”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胡思乱想。”林洵赶紧补充道,“当务之急,是您必须停止自我攻击。导师说,如果您愿意,他可以远程指导您一些稳固心神、疏导灵力的基础法门,至少先遏制情况恶化。至于后续……或许,等您能稍微心平气和一些,可以尝试与陛下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不是以中州委员和精灵王的身份,而是以……苏清梧和艾拉瑞安的身份。哪怕只是表达您的困扰,也胜过如今这样互相沉默地消耗。”
林洵将能说的能劝的都说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话能起到多少作用,心瘴之困,终究需自渡。外人只能点拨,无法代劳。
苏清梧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低着头,看着杯中早已冷透的苦涩茶水。
过了许久,他才极轻极轻地、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开诚布公?谈何容易……”
但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直接否定一切。这或许已是冻土缓化的开始。
林洵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些事情急不得,以外人的力量去推动效果很有限,最重要的是两个当事人要有共同面对和解决问题的决心。
但他还是觉得有必要对面前这个长期自我厌弃的青年再说点什么。
他拼命回想自己生命中最能带来慰藉的那些瞬间,回想保育院的院长妈妈温暖的鼓励,回想导师严厉下的赞许,回想云峤一路支持的肯定。
他犹豫了又犹豫,生怕冒犯,但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苏委员,我还有一些话要说,但不是以其他的身份,而是以单纯的中州筑基修士后辈的身份。”
“说出来不怕您嘲笑,当时我刚被推出来当代理委员的时候才转正没多久,还什么都不懂呢,一下子那么重的责任砸在我头上,感觉天都要塌了……”
“本来前一天我还是个平凡的的打工牛马,还在事不关己地一天天数着服务期结束的日子,上班时间脑袋空空地例行公事,下班后练符、运动、刷星网……突然间,指挥你的上司全变成下属了,所有人都排着队脑袋空空等着你的安排了,你的时间不再是自己你的了……”
林洵叹口气,“角色转变太大了,要适应真的是很难。但是后来,岳老经常指点我,云峤域长带着我,一点点教我融入角色,肯定我的想法,提出我的不足,不管我遇到什么困难,永远在背后支持着我……”
林洵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思路越来越混乱,越说越没重点,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正因为有人在后边守护着,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自由成长、大胆去做,虽然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不足,但至少表面上看已经挺能糊弄人了是吧,在云边,我都能感觉出来他们越来越怕我了。”
苏清梧静静听着,仿佛也能对林洵的经历感同身受,露出微微的笑意。
“前辈,谢谢您,这次如果不是有您,我们的工作进展不会那么顺利。感谢您长久以来的付出,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不是在说客套话安慰您,我也是在外域漂泊的人,我知道外域的生活有多难,那么多年独自面对,您辛苦了。那些您没办法解决的问题,不是因为您能力不行才解决不了的,它们客观上确实就是很难解决啊,换了其他人也一样的。但是呢,嗯,如果您不觉得冒犯,我们可以商量着想办法,大家一起,一步步谋划,总会有进展的。”
苏清梧似乎没有料到眼前这个小朋友会突然说出这一本正经、酸里酸气的话,好像还在试图慰劳他,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既感到有些好笑,又感觉眼眶无法抑制地涌上一股温暖的酸涩。
有多久,没有人对他这样掏心掏肺地絮絮叨叨了?又是有多久,没有人如此直白地将对他的体谅和肯定说出口了?
“甚至,或许,您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精灵王一个机会,让他成为那个在背后支持您大胆成长的人?”
听到这一句,苏清梧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他知道自己和精灵王的关系不正常,要把这扭曲的关系理顺也远没有林洵想象的那么简单。
但他不再应激了,他知道林洵确实是一片赤诚地为他考虑。
“行了,叽里咕噜说那么多,最后还是要劝和不劝离是吧。别担心,在母树前发过誓的,这辈子都离不了,还是要凑合过。”苏清梧难得轻松地开起了玩笑,“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跟道虚子前辈联系,我再颓废也不至于命都不要了。”
“至于艾拉瑞安……”苏清梧垂下眼睛,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有什么话,就让他自己来找我说个清楚吧。”
林洵心里一松。
好好好,小情侣的事还是要小情侣自己解决。
“对了苏委员,我给你带来些东西。”林洵在自己的乾坤袋里掏了又掏,捞出来一大堆。
首先是某知名中州菜馆Logo的保温箱,打开是油亮红润的卤味拼盘、金黄酥脆的炸小黄鱼和藕盒、还有几样清爽的凉拌菜。这是他特地找秦小游要来了那家中州菜馆的跨域外送联系方式,一早加急送来的。
“地道家乡风味,您尝尝。”
“饭还是要好好吃的,我看有文献上说,如果饮食上缺乏味觉享受,时间长了人就容易抑郁。”
“还有这个,是我们云边的特产,雷神椒辣酱,拌面吃,或者蘸这个水晶萝卜吃,都特别带劲。”
“这是我们云边的灵米酿,浓稠挂杯,香醇清爽。
“霜岭特产牛肉干,下酒正好。”
“潦泽冰露糕,等会儿当饭后甜点吃。”
苏清梧由一开始的感动,渐渐变成了无语。
这是上自己这里趁机推销来了?
说什么单纯的修士后辈,果然还是带着生意来的,看似赤诚无害,实则全是心眼!
当即也不打算跟林洵客气,俩人大吃了一顿。
酒足饭饱,苏清梧满足地叹了口气,连周身不散的颓唐气都消散了不少。
“你们云边,确实有些好东西。”他点点头,“议会那些老头子不买账,我这边倒是可以用王室名义订购一些,用作王室特供,听竹轩和青藤馆也可以进一些,招待口味不同的外宾。”
林洵喜出望外。今天一下子局面也打开了,关系也拉进了,东西也卖出去了,这一趟心理疏导来得真值,昨晚和云峤通宵临时抱佛脚成效显著啊。
“这次怎么没带传音符了?”苏清梧斜眼看林洵,“你那个域长不怕我对你不利了?”
这苏委员还挺记仇。林洵尴尬地赔笑。
“听说,云边的域长好像也是未成家的年轻人。你俩是不是也有点那个意思?”
“??”林洵万万没想到会有如此一问,叼着豆干露出迷茫的眼神。
苏清梧露出过来人的微笑,“血气方刚,孤男寡男,并肩携手于一域的顶峰,势均力敌又惺惺相惜,彼此信任,同心协力,心动不是很正常的吗。”
林洵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开这种玩笑了,但如此直白的还是第一次,当下只有拼命摇手,表示两人现在确实只是单纯的同事关系。
“可惜了,如果真有那个意思,可要尽快下手。”苏清梧没趣地靠着椅子,“别像我一样,婚都结了,既成事实了,有些话再说出口就矫情了。”
林洵被打趣得耳根通红,又不知怎么反驳。
说自己压根,完全,一丁点都没有想过那种可能吗?
那倒,也不是。
但是怎么想都不太现实,彼此的身份,云边的现状,还有云峤的状况……
他突然想起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精神一振。
或许可以向苏清梧求助?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大好机会!
林洵的心脏猛地跳快了几拍。他放下酒杯,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神色却变得无比认真起来,之前的嬉笑打趣瞬间消失。
“苏委员,”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紧绷,“光林域对能量和生命韵律的理解远超我们,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或许只能求您帮忙。”
苏清梧见他神色突变,也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什么事?如果我能帮上,一定尽力。”
林洵深吸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简洁地将云峤的情况道来——当然,隐去了姓名和具体身份,只说是云边一位极其重要的领导者,因自幼背负过重、常年压抑情绪,导致灵脉有异,需借助外物强行镇压,但此法隐患极大,如同饮鸩止渴。而潦泽族的大祭司曾提及,光林精灵与母树共生,或许在温和调适灵脉、疏导异常情绪能量方面,有独到之处。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林洵说完,恳切地看着苏清梧,“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唐突,但我实在担心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光林域有没有诸如此类不伤根本的调和方法?”
苏清梧听完,眉头微微蹙起,陷入了沉思。他并没有追问这位领导者究竟是谁,显然是心里有数。林洵的紧张和担忧是做不了假的。
“强行镇压灵脉与情绪……这确实是下下策,反噬起来相当凶险。”他沉吟道,“你问对人了,光林域的确在灵脉和心境的调和上有独特的方法,母树之力也偏向滋养与平衡而非强行压制。精灵中有专门做这一行的心韵歌者和抚灵师,擅长以特殊的灵能韵律和生命能量抚平灵脉躁动,疏导郁结。”
他的眼睛微微亮起一些属于学者的专注光芒:“你提到的潦泽神树……我没有见过,但听你的描述,力量属性似乎与母树有某种程度的同源性,却走向了更霸道的压制方向。或许正是因为缺乏了精灵历代总结提炼出的那套古老的引导法门?”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如果情况真如你所说,或许真的可以试试。我可以尝试去查阅一些非核心的治疗典籍,或者私下咨询一两位信得过的专门研究这些的学者。看看能否找到适合你那位朋友的温和调理方案。”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林洵几乎要喜极而泣,他没想到苏清梧真的愿意帮忙,而且听起来确实有门路!他激动得差点要握住苏清梧的手:“太感谢您了苏委员!这件事如果成功了,您可是我们云边的大功臣了!”
苏清梧看着他毫不掩饰的激动和感激,心中那点因为被需要被请求而重新燃起的微末价值感,似乎又壮大了一点点。
他摆了摆手,语气却缓和了许多:“先别谢得太早。我也只是试试,成不成还不知道呢。而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洵一眼,“你对这位朋友,倒是真的尽心。”
林洵脸一红,但这次没有否认,只是郑重道:“他值得我尽心。”
二人约定后续见面不提。而此时在青藤馆,云峤与艾拉瑞安也在进行一场对话。
青藤馆一间静室内,云峤的个人终端正投射出清晰的影像。光屏另一端,正是精灵王艾拉瑞安。他身后的背景不再是王庭的恢弘,而是一间布满古老卷轴和灵能仪器的书房,显得更为私密。
两人之前的谈话焦点一直集中在光林代表团访问云边的具体安排、安全细则以及可能合作的学术方向上。艾拉瑞安展现了出乎意料的务实和细致,对云峤提出的诸多限制和要求表示理解,甚至主动补充了几点精灵族学者需要特别注意的事项。
商谈过半,艾拉瑞安看似随意地问起:“听说,林委员今日又去拜访清梧了。”他尽量让语气显得平淡,但明显的关切还是悄然流露。
云峤抬眸,看了影像中的精灵王一眼,对方翠色的眼眸正望向他,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他点了点头:“是。苏委员状态令人担忧,林洵于心不忍,想去再试试。”
艾拉瑞安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透过终端传来,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云域长,冒昧问一句,你是否还未成家?”
云峤略感意外,但还是坦然回答:“是的,还没有。”
艾拉瑞安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苦涩笑意:“我和你虽相识不久,但几次交谈,颇觉投缘,思维理念也有不少共通之处。或许……可以算得上朋友?”
“陛下言重了,这是我的荣幸。”云峤语气平稳,但并未拒绝这份突如其来的友谊。
这位艾拉瑞安陛下想来有些话不吐不快,但又怕交浅言深。
“既如此,有些话,我便以朋友的身份,姑且一说,你姑且一听。”艾拉瑞安似乎下定了决心,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翠眸中染上复杂的情绪,“如你所见,清梧他,在来光林之前,其实是个心气很高,却又没真正经历过什么挫折的人。”
他的语调比平时更为低沉缓慢:“他出身中州世家,天赋又好,一路顺风顺水,周围都是赞誉和期待。来到光林,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遭遇真正的、全方位的不适应。这里的规则、节奏、甚至思维方式,都与他熟悉的截然不同。他想做事,却处处碰壁,那种无力感,对他打击很大。”
“而我……或许一开始就错了。”艾拉瑞安的眼中掠过一丝自责,“我看出他的挫败,便想着尽量包容,甚至在政务上,明知他的某些提议在光林难以推行,也会暗中设法用我的方式给予一些补偿或支持,希望能减轻他的失落。但我没想到,这种小心翼翼的照顾和妥协,反而可能加重了他的落差感——让他觉得,自己不仅无法靠自身能力立足,甚至还需要依赖伴侣的施舍。”
“后来,我们发现他的火系灵力会让我不适……”艾拉瑞安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无奈和心疼,“情况就更糟了。他变得异常敏感,每次靠近我,都显得比我自己还要紧张不安,身体绷得像块石头。他总觉得他在伤害我,那种愧疚感几乎要把他压垮。我想跟他沟通,告诉他我真的不在意那点不适,我会想办法解决政务上的障碍,但他……他就像一只受惊的刺猬,每次我想靠近,他就竖起全身的刺,要么激烈反驳,要么就彻底沉默退缩。”
“我试过几次后,怕再刺激他,只好尽量减少见面,想着给他空间和时间自己调整……结果,你也看到了。”艾拉瑞安摊了摊手,笑容苦涩,“他越来越封闭,越来越沉寂。我甚至不敢过多关心他的修为,精灵的能量体系与中州修士不同,我帮不上忙。我曾提议向中州联委会求助,寻求高阶修士的指点,但他对此极其反感,认为这是将他的失败和弱点公之于众,我们为此争执过,每次都不欢而散。这件事,就这么僵持到了现在。”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将这些年的困扰、无奈和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焦虑,在一个他认为是同道中人的人面前,坦诚地流露了出来。
云峤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艾拉瑞安说完,他才缓缓开口:“陛下的为难,我大致能够理解。有些困境,并不是单靠其中一方努力就能化解。”他顿了顿,继续道,“不瞒陛下,我喝林洵也探讨过苏委员的情况,并且林洵已请教过他的导师,中州联大的道虚子前辈。”
艾拉瑞安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急切的光芒:“道虚子前辈?他怎么说?清梧的身体……”
“前辈认为,苏委员道心不稳、修为停滞的根源在于对自身金丹的强烈排斥,引发了严重的心瘴。情况虽然棘手,但并不是无药可医。关键在于接纳和疏导。”云峤言简意赅地转述了核心意思,“林洵今日前去,也正是为了这件事。”
艾拉瑞安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声道:“那就好,有方向就好,多谢你们……”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云峤却话锋一转:“但是陛下,身体的状况或许有法可医,心结却需要心药。道虚子前辈提及,心瘴之生,起于执念。苏委员的执念,恐怕不仅仅在于那颗火系金丹,更在于他对自己价值的否定,以及与您之间无法顺畅沟通带来的孤独感和无力感。”
艾拉瑞安怔住了,喃喃道:“连外人都看得如此清楚吗……看来,确实是我做得不够好,不够努力……”
他脸上浮现出深深的后悔,“或许是我们精灵族的习性使然,过于注重界限和给予对方空间,反而忽略了有时候,对方需要的可能不是空间,而是更直接的表达,还有共同面对。”
“方法或许可以调整。”云峤道,他想起自己和林洵的相处,虽然模式不同,但也总是在不断的碰撞和调整中寻找平衡,“对待心思细腻又敏感,且正处于低谷的人,过于小心翼翼的呵护,有时反而会成为一种无形的压力,提醒着他的不同和脆弱。或许,可以尝试更直接一些,甚至……带点强势,将他拉出自我封闭的循环,让他意识到,他不是负担,而是可以被需要、被依赖的。”
他这些话,既是说给艾拉瑞安听,似乎也是在梳理自己与林洵的关系。
艾拉瑞安是何等敏锐的人,他立刻从云峤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那冷静分析的口吻下,似乎隐藏着某种亲身体验得来的感悟。
他翠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试探着问:“云域长似乎对此颇有心得?是在引导那位比你年轻些的林委员时积累的经验?”他刻意用了“引导”这个词。
云峤沉默了一瞬,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他需要成长的空间,也需要明确的方向和不容后退的推力。只是在一旁看着,他或许会走弯路。适时拉一把,共同面对问题,效果或许更好。”他这话说得含蓄,但无疑是承认了艾拉瑞安的猜测。
艾拉瑞安露出了一个带着点理解和揶揄的笑容:“看来云域长也并非全然超然物外。”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深沉,“能遇到一个愿意让你费心去引导、并肩前行的人,是幸运的。只是,未来之事,终究难料。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人。”
云峤的目光投向窗外伊芙城永恒的暮色,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罕见的、不加掩饰的坦诚:“是啊。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我自身的问题还没有理清,云边前路也还不明朗。有些事……也还没有想得十分明白,更不能不负责任地轻易宣之于口,徒增彼此的困扰。”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事,但艾拉瑞安已经完全明白了。两位站在不同文明顶端的统治者,在这一刻,因为相似的情感困境,达成了一种无声的深刻共鸣。
“我明白了。”艾拉瑞安郑重颔首,“多谢你,云峤。你的话,我会仔细思量。”他的称呼悄然从云域长变成了更私人的云峤。
“彼此。”云峤也微微点了点头。
通话结束。云峤独自坐在静室中,陷入思索。艾拉瑞安与苏清梧的困境,像一面镜子,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可能面临的问题。至于如何解决,则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勇气,或许……还需要一点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