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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困兽之斗 ...

  •   包间内一时间只剩下窗外人工竹林规律的沙沙声,苏清梧看着窗外,目光飘忽,好像在看竹林,好像又没有。

      林洵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惊愕与不适,走到桌旁,在他对面坐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苏委员,冒昧打扰。我是云边域代理委员林洵。此行前来光林域,是为云边寻求发展与合作的机遇,但首战不利,相信您也有所耳闻。出发前,岳存理委员曾叮嘱,如果遇到难处,或许可以向您请教。岳老说,您精通古礼,深谙精灵习性,曾是能与长老们坐而论道,深受敬重的人。”

      他刻意提到了岳存理和面前人曾经的荣光,既是表明来意和渊源,也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苏清梧缓缓转过头,目光似乎费了点劲才聚焦在林洵脸上。他听着林洵的话,特别是夸赞他的部分时,嘴角露出自嘲的弧度。

      “岳老还记得我啊,”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坐而论道,深受敬重。”他重复着这两个词,仿佛在咀嚼什么苦涩的东西,“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要让岳老失望了,如今的我,不过是个困在此地的废人,只怕你是白跑这一趟。”

      林洵心头一突,没有放弃,反而更加诚恳:“苏委员,云边现状您也许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我们资源匮乏,又是渊蚀带边境,发展很不容易。此次出访,机会难得,关乎云边未来能否走出一条新路。我们带来的东西,在精灵眼中或许粗陋,但确实是云边人用心血凝聚,如今连展示的机会都没有,实在是心有不甘。我这次来,并非奢求您能直接出面,只希望您指点迷津,哪怕只是一两句提点,或许也能为我们拨开迷雾。”

      他的话语真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尚未被现实完全磨平的锐气,同时也将姿态放得极低,让人不得不听完。

      苏清梧静静地听着,叹了口气:“指点迷津?”他轻笑一声,“我能指点你什么?我只能告诉你,我碰壁的时候也像你这么天真。”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洵年轻而带着期盼的脸庞,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语气不知不觉缓和了些许,带上了一点近乎怜悯的意味。

      “罢了,看在你同为中州出身,又还存着几分心气的份上……”他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告诉你一些事情吧。听完之后,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

      侍者精灵无声地进来,为林洵奉上一杯同样清冽却不知为何香气格外淡而滋味苦涩的绿茶,又无声地退下,全程没有看苏清梧一眼,态度恭敬却疏远,如同对待一件贵重摆设。

      苏清梧似乎习惯了这种无视,他端起自己那杯冷茶,抿了一口,仿佛需要那点冰冷的苦涩来刺激麻木的神经。

      “你以为,中州联委的委员,凭什么能在这排外到极点的光林域立足?”苏清梧抬眼,空洞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林洵,望向不堪回首的过去,“凭学识?凭口才?呵,那些东西,用来和长老们喝喝茶,换取一点表面的尊重还行。想要真正插手光林事务完全是痴人说梦。”

      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精灵族,只认可自己族类选出的王,只信奉母树的意志。外来者永远是外来者。”他顿了顿,嘴角嘲讽的弧度加深了些,“所以,中州和光林就想出了一个所谓两全其美的办法。或者说,一个自欺欺人的妥协。”

      “让联委委员和他们的精灵王,在母树希洛达希尔面前,缔结婚姻的盟约。”苏清梧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哪怕说的其实是他自己的故事,“以此,外来者便能获得一个被母树认可的身份——精灵王的配偶。凭借这个身份,便能名正言顺地参与光林域的共治。反正……”他轻笑一声,“精灵本身也是通过母树孕育诞生,伴侣是男是女,对他们来说,本就无关紧要,不过是个形式。”

      林洵听得怔住,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政治联姻他听说过,但如此……直接且带有封建色彩的方式,竟是中州与光林域之间公共定下的潜规则?

      “然后呢?”林洵忍不住问。

      “然后?”苏清梧看向他,眼神里终于有了情绪,那是深深的苦涩,“然后就是无尽的痛苦和折磨。这家听竹轩……”他指了指周围,“就是当初为了体谅我思乡之情,由王室出面开设的。你看,多周到啊。”

      “可你看看这菜,看看这茶,只有中州的样子,味道还是他们精灵那套追求自然的寡淡无比的玩意儿……他们根本不懂,也不屑去懂什么是真正的烟火气,什么是人情味,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理解中的中州,造了一个精致的牢笼给我。”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呼吸微微急促,但很快又强行压抑下去,变回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我也曾不甘心过。想着既然有了这个身份,或许能做点什么。精灵王……”他提到精灵王时,语气稍显迟疑,“他并非完全的保守派,甚至曾经也对改变有过一丝期望。我也曾试图与他沟通,想携手做点什么……但每一次,都被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古老规则和保守势力给挡了回来,无声无息,无疾而终。你就像一拳打在厚厚的、柔软的棉花上,耗尽力气,却连一点回声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而且他们选中我,不是没有原因的。中州苏家,世代修炼的功法偏于柔和,族中记载,我幼时资质检测,显示结丹时极有可能结成木系或水系金丹——这两种属性,最接近精灵崇尚的自然与生命之力,是他们相对最能接受的。”

      “可是……”苏清梧的声音颤抖起来,“就在婚约缔结完成后不久,我正式结丹了。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

      他猛地抬眼,死死盯着林洵,眼中布满了血丝:“是火!狂暴、炽烈、与这片森林的宁静温和格格不入的火系金丹!”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火,是精灵族从骨子里、从基因深处就排斥、厌恶、甚至恐惧的力量。只要我稍稍靠近,灵力稍有逸散,就会引起他……引起精灵王生理性的不适和抗拒。”

      “所以,你看,”苏清梧摊开手:“一个顶着王配偶名头的火系金丹修士。一个永远无法真正靠近光林权力核心,甚至连靠近自己法定伴侣都会让对方痛苦的人。一个被困在这华丽琥珀里,慢慢被耗尽心气和希望的困兽。这就是我。”

      他靠在椅背上,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眼神重新变得空洞:“那个曾经能和他们长老引经据典、谈笑风生的苏清梧,早就死了。现在只剩下这具行尸走肉。”

      苏清梧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林洵袖口的方向:“你身上带了东西?灵力波动虽然微弱,但这点东西还瞒不过我。”

      林洵心中一凛,下意识按住袖中传音符。

      苏清梧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我不在乎你是什么目的,但你还是最好关掉它。”

      林洵迟疑了一瞬。他敏锐地察觉到,接下来苏清梧要说出口的话,可能不便让云峤听到。他指尖微动,迅速切断了传音符的灵气供给。

      苏清梧似乎满意了,又似乎根本不在意。他放松下来,倚在椅背上:“是你的域长吗?”

      林洵无法再隐瞒,只好道歉,“抱歉苏委员,我们无意冒犯……”

      苏清梧摆摆手:“没关系,反正都是整个光林域人尽皆知的事。”

      “但接下来的话,确实不太方便让你的域长听见。”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林洵,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岳老派你来,是看中你什么?年轻,有冲劲,还是……特别容易心软,容易把别人的担子自己放到肩上?”

      不等林洵回答,他自问自答:“罢了,都不重要。我只问你,林委员,你对那云边域,现在是什么感觉?”

      林洵怔了怔,谨慎地回答:“云边民风淳朴,资源独特,只是困于地域和旧念,发展艰难。虽然是因缘巧合,但既然我坐到了这个位子上,还是要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苏清梧轻轻重复这四个字,像是品味着什么可笑的东西,“好一个尽力而为。当初我来时,也曾想过尽力而为。”他摇了摇头,声音低下去,“听我一句劝,年轻人。如果没有把自己剥皮削肉地填进去、烧干净的觉悟,就别对外域的人和事投入太深。尤其是对人。”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心口,又虚虚点了点林洵:“我如今这副样子,就是尽力而为之后,没烧干净,又活下来的残渣。卡在中间,回不去,融不入,只剩煎熬。所以,趁还来得及,守住你的界限。完成任务,拿到你要的,然后抽身离开。”

      这番话,他说得异常平静,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被漫长岁月熬煮透了的麻木绝望。更像是一个陷在流沙里的人,对岸边尚且站着的人,发出的最后一点微弱的提醒。

      他看着林洵,语气带着近乎残忍的好意:“所以,林委员,看在同来自中州的份上,我也不怕丢脸,把自己的伤口摊开给你看,看清楚看明白了,就别再白费力气了。光林域改变不了,云边域也一样。别被表面的相似骗了。精灵,云边五族,他们和我们,骨子里是完全不同的物种。思维方式、情感模式、核心诉求……天差地别。想要同化他们,感化他们,改变他们,是不可能的。趁早收起你的幻想,安安分分熬完你的任期,回中州去,那里才是你的家。”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林洵的认知。然而,林洵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苏清梧话语中深藏的不甘,连苏清梧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

      他对事业的碰壁并没有全然放下,对那位无法靠近的精灵王,还存在着未曾磨灭的情感。

      林洵没有立刻反驳或附和,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问道:“苏委员,您……真的甘心就这样下去吗,永远困在这听竹轩里,对着这些不像中餐的中餐,直到彻底被遗忘?”

      苏清梧仿佛被他这话打到一样,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

      “您的遭遇,您的劝诫,我都听进去了。”林洵坦诚道,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清梧,“但是,如果换作是我,我不甘心。”

      “云边没有光林域这么强大,没有母树这样的依靠,甚至内部还有很多问题。但我们的人,像霜岭的木青,为了保住那些辣椒,能在寒冬里守着炉子一夜不睡;像桑固的墨河、阿露,为了一个零件的精度,能不吃不喝调试几天;像魄山的扎龙统领,带着战士用命去填边境的窟窿……我们拿出来的东西,或许在您看来不值一提,但那是很多人拼尽全力的成果。”

      “就这么因为不可能、做不到,或者什么物种不同的理由而放弃,我做不到,我相信云边那些还在努力的人也做不到。”林洵的声音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执拗,“就算最后头破血流,至少我们试过了,尽全力试过了。而不是像这样……”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苏清梧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第一次认真地看向林洵。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灼伤人的不甘和执着,那是一种他早已遗失,且不敢再去回想的东西。

      长时间的沉默。

      “看来是个犟脾气。”苏清梧摇了摇头,绽开一点极淡的笑容,“岳老倒是选了个有趣的接班人。”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郁垒都吐出去一些。

      他坐直了身体,虽然依旧消瘦憔悴,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不一样的神采。

      “罢了罢了,”他再次说出这个词,语气却与之前截然不同,有了点活人气,“我这副样子,也确实没资格劝人躺平。说说吧,你们的想法。”

      林洵看他态度松动,也不再犹豫,将自己和云峤的初步想法和盘托出。

      苏清梧看向林洵,眼神变得认真了些许:“你的想法虽然莽撞,但角度确实刁钻,或许是唯一能引起那些老古板一丝兴趣的切入点。不过,绝不能像你们原来想的那样直接提。”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最终说道:“我出面可能不太合适,太久没过问政务,贸然插手恐怕会坏事。但我可以帮你写一封信,以探讨古老能量变迁与当代灵能应用契合点的学术名义,递交给议会学术委员会的几位相对开明的研究长老。他们或许会对这种危险但新奇的领域产生兴趣。至于能有多大效果……”

      他摊了摊手:“就看你们的造化了。这已经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虽然情况依旧不乐观,但他在林洵的坚持下终究还是迈出了这一步。

      林洵道了谢,告辞离开。

      一走出听竹轩那过分精致的朱漆大门,步入伊芙城傍晚微凉而清新的空气里,林洵立刻重启了传音符。

      几乎是立刻,云峤低沉的声音便透过微弱的灵波传来,带着紧绷:“林洵?”

      “域长,是我。没事,谈完了,这就回去。”林洵连忙回应。

      那头沉默了几秒,才传来云峤平稳的回应:“嗯。”

      回到青藤馆,林洵径直去了云峤的房间。云峤开门让他进来,房间内依旧只有母树透过窗棂洒下的微光,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示意林洵坐下。

      “谈得如何?”他问,语气是惯常的冷静。

      林洵将苏清梧的处境,与精灵王那尴尬而痛苦的关系,以及最终同意写信牵线的事大致说了。

      云峤静静听着,末了,才淡淡评价道:“联委委员与域外统治者竟是这样的关系,倒是从没听说过。”

      “虽说是不太符合公序良俗,但如果运用得当,也不是不能成为一个独特的沟通渠道,对平衡光林与中州的关系应该也有奇效。只是……”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只是如果两个人感情破裂,外交关系也就功亏一篑了不是吗。联委委员和本地最高行政官凑一对……这办法是咋想出来的。”林洵皱着眉头,不太认同。

      忽然间,空气安静了。

      林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和云峤也是联委委员和本地最高行政官。

      几乎在同一时间,云峤的目光也抬了起来,淡琥珀色的眸子在微光下显得格外清透,落在林洵脸上,似乎也在衡量着同样的东西。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尴尬与某种隐秘暧昧的气氛悄然弥漫开来。先前讨论他人时事不关己的冷静分析,此刻忽然有了具体的重量。

      云峤看上去依旧平静无波,甚至连坐姿都没有丝毫改变,但林洵却莫名感觉到,对方的注意力比刚才更加集中,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反应。

      林洵感到耳根有些发热,下意识避开了那过于坦然的目光。他想起了苏清梧那双死寂的眼,想起了那几句被要求掐断传音符后才说出的族类有别和切勿轻信。

      不同的种族,不同的立场,不同的思维模式……想要跨越这些产生特殊的情感联结,或许真的是一条遍布荆棘艰难无比的路。苏清梧和精灵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那他和云峤呢?

      这念头一闪而过,带来慌乱。

      不可以,不可以深入下去。

      他迅速收敛心神,企图将注意力拉回正题。

      就在这时,云峤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却让林洵心头一跳:“你的传音符,中断了将近一刻钟。”

      林洵一怔,抬眼对上云峤的视线。“苏委员察觉了,要求关掉的。”林洵解释道,心里那点莫名的愧疚感又冒了出来,“他说有些话,不便被旁听。”

      云峤目光从林洵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浩瀚的母树光辉:“下次再有这种情况,提前告诉我。我以为你出了意外,差一点就准备去找艾拉芮尔要人了。”

      林洵望着他被微光勾勒出的冷硬侧脸线条,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夹杂着更深的歉疚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苏清梧那些关于“族类之别”的话语,在他舌尖转了一圈,终究还是被他咽了回去。此刻,他莫名地不愿让云峤听到那些话。

      云峤没有再追问,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房间内再次陷入沉默,萦绕着未曾言明却悄然流动的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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