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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伊芙之壁 ...

  •   翌日上午,云边代表团在艾拉芮尔的引导下,步入光林议会建筑群深处的一间环形会议厅。

      厅堂宏大而静谧,穹顶由天然生长的枝蔓构成,阳光透过缝隙洒下,形成斑驳摇曳的光斑,仿佛置身于神圣的森林殿堂。

      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草木香气,混合着用于净化与宁神的熏香,让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都不自觉地放轻脚步,压低声音。

      长桌的一端,光林域的代表已然就座。

      令人略感不安的是,那位传说中的精灵王——光林域的最高统治者并未现身。

      主持会议的是一位身着银丝镶边深绿长袍容颜俊美威严的精灵长老。

      艾拉芮尔低声向云峤和林洵介绍,此为负责对外商务与交流事务的伽兰迪尔长老。

      他身旁坐着一位佩戴着复杂微型灵能仪器的女性精灵,那是议会的高级技术顾问凯勒布里安。

      另有几位精灵衣着华美精致气质不凡,是光林域大型企业或行会代表,坐在稍远些的位置。他们大多神情淡漠,目带审视。

      伽兰迪尔长老首先致辞,欢迎远道而来的云边客人。他的声音醇厚悦耳,带着精灵语特有的韵律感,通用语也说得极其标准流畅,措辞优雅,礼仪周全,每一句都符合最严苛的外交规范,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然而,在这无可挑剔的表象之下,是一种漫不经心的高傲。他强调了光林域对与外部世界进行有限度、有价值、符合双方共同利益的交流持开放态度,但紧接着便含蓄却明确地指出,光林域拥有自身悠久的历史、独特的文化传统和极高的技术审美标准,并非所有外部事物都能满足这些要求,暗示合作的筛选将极为严格。

      按照预先商定的顺序,云边各域代表开始依次上前展示他们的产品和合作意向。

      会议厅中央升起一个平台,用于放置样品和投射影像。

      第一个上场的木青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紧张,打开了铭刻着强化保鲜符阵的特制玉箱。冰晶萝卜如同冰雪雕琢,内部隐约有蓝芒流转。雷神椒色泽暗红深沉,仿佛凝结着细微的雷霆之力,散发出一股独特而霸道的辛烈气息——这气息在精灵们眼中,显然被归为了过于刺激,因为他们的眉头微微促起,不太适应的样子。

      木青尽力清晰地介绍这些特产独特的极端生长环境、其中蕴含的纯净自然能量以及独特的风味价值,试图将其与精灵崇尚的自然之力联系起来,最后提出了建立高端特色食材稳定供应渠道的意向。

      伽兰迪尔长老微微颔首,表情不变,语气温和:“感谢这位代表的展示。光林域得益于母树的恩泽,物产丰饶,高度发达的灵能农业体系已能稳定产出大量品质极高、能量纯净且口感温和适口的果蔬,完全满足域内需求。对于能量属性过于极端或口感刺激性过强的域外食材,出于对子民健康和文化饮食习惯的尊重,本地市场接受度恐怕极其有限。”

      他指向那保鲜玉箱,意有所指:“倒是你们用于维持这些食材新鲜的符阵结构,似乎有些独特的能量流转方式,其能量转化效率具体如何?运行时对食材本身的生命能量场是否会产生细微干扰或污染?我们对这些更感兴趣。”问题完全绕开了产品本身,直指附属的技术细节。

      接着是崩龙族的年轻匠人代表小心翼翼地将几件精心挑选的孤品玉石雕件置于平台之上,其中一件正是星空墨玉挂件。他讲述着北山脊矿脉的地质特殊性、老师傅们代代相传的眼力与匠心,以及每一件作品背后试图讲述的关于自然与时光的故事。

      一位担任企业代表的中年精灵拿起那件墨玉挂件,用指尖感受了片刻,又透过一个单片晶石镜片仔细观察,最终点了点头:“材质本身确实拥有一种野蛮生长未经驯化的独特美感,内部的包裹体构成了一种有趣的图案。”

      然而他的积极评价也仅止于此,“但是,恕我直言,其切割精度、抛光工艺所能达到的光洁度和平整度,距离光林域高端珠宝品牌与私人订制工坊的标准尚有显著差距。若作为未加工的原始矿石或初级坯料供应,或许我们可以基于我方制定的严格分级标准谈谈交易的可能性,但价格必须完全符合我方的评估体系。”

      语气平淡,显然丝毫未被其中的故事所打动。

      随后墨河与阿露一同上前。他们带来了通过协作平台加工出的精度最高的几个精密零件样品。墨河负责讲解技术参数和平台运作模式,阿露则随时准备辅助回答细节问题。

      技术顾问凯勒布里安几乎立刻拿出了她的灵能检测仪器,一道微光扫描过零件表面。

      她的眉头迅速蹙起,摇了摇头:“基础结构设计逻辑清晰,但实现水平堪忧。勉强达到光林域民用中级产品的下限标准,材料结构的关键数据缺失,灵能传导通路的稳定性和一致性存在可检测到的波动……以这样的工艺水平,恐怕难以融入光林域现有的高精度制造供应链,无法通过我们的准入认证。”

      她的目光投向架构图,“你们所提出的分布式协作平台理念,在理论上对于整合分散资源具有一定参考价值,但具体的技术实现层面,过于粗糙和理想化,缺乏实际验证和可靠性保障。”她的评价冰冷不留情面,直指核心痛点。

      潦泽代表的文旅推广方案更是碰了壁。精美的影像展示了潦泽坝的水乡风情和秘境体验的片段,但精灵们只是礼貌地看着,眼神中没有波澜,仿佛对另一个遥远世界的故事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趣。

      伽兰迪尔长老耐着性子听完后,点点头:“感谢分享。光林域的子民长久以来更倾向于沉浸于自身古老森林的宁静、优美与深邃的灵性传承之中,这对于我们而言便是最完美的秘境。对于外界所宣扬的不同形式的独特体验,绝大多数子民需求甚微,甚至可能视为一种不必要的干扰。”

      整个展示过程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光林域的代表们始终保持着无可指摘的礼仪,从未打断,偶尔还会附和着提出一两个问题。

      但他们的关注点完全站在自己的立场和需求上,要么对云边竭力展示的产品核心价值本身兴趣缺缺,一味贬低其落后与粗糙,要么只对其中某些边角技术或原始材料产生一丝探究欲,将其剥离出来单独审视,要么就直接提出截然不同的、完全利己的合作方向。

      一位资源行业的代表,就委婉地提出希望云边能开放某些稀有矿产的低价、长期开采权。而技术顾问凯勒布里安则更感兴趣的是能否获取云边境内渊蚀带能量波动的原始长期监测数据,用于他们自己的学术研究。

      云峤全程保持着绝对的专业和冷静。他偶尔会在关键处插言,试图将偏离的话题拉回云边的核心诉求与合作框架,但精灵们总能以更加彬彬有礼、引经据典的方式,用各种极高的技术标准、审美规则或文化差异作为盾牌,轻巧地绕开实质,将云边方面提出的所有构想稳稳地堵回去。

      林洵坐在一旁,心情从最初的期待逐渐变得沉重,最后彻底失望。

      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难以逾越的文化与技术鸿沟。

      对方并非刻意刁难或羞辱,而是发自内心地认为云边所展示的一切——从产品到技术再到文化理念——都过于原始、低级、不符合他们的美学和哲学,缺乏平等对话的价值。

      基于无数年文明积累的优越感,那种深入骨髓的建立在绝对实力差距之上的固有观念,比直白的拒绝更令人感到无力和挫败。

      会谈气氛看似平和理性,实则冰冷而僵持,仿佛有一堵无形的高墙横亘在两方之间。

      坐在后排的高振峰等几位中层干部,脸上早已露出暗讽的神色。

      第一次正式接触,云边满怀希望带来的诚意、特色产品与合作意向,完全是明月照沟渠,连一点波动都未能激起,便被那壁垒悄然吞没,无声无息。

      林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外,那流淌着生命光辉的母树希洛达希尔静静矗立,巍峨雄伟,永恒不变。

      最后,艾拉芮尔作会议总结,依旧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礼仪,表示议会将认真研究云边提供的资料,并安排后续的参观交流行程,但任谁都听得出来,那不过是程式化的客套,合作的希望已然渺茫。

      回到下榻的青藤馆,代表团内部的氛围瞬间跌至冰点,先前勉强维持的表面和谐荡然无存,不同的心态和立场暴露无遗。

      木青抱着她那箱几乎原封不动被带回来的样品,眼圈微红,蹲在房间角落,一遍遍检查着保鲜符阵,嘴里喃喃自语:“他们没尝过,尝过一定会知道好的……是不是我说得不够好?”

      崩龙族的年轻匠人脸色铁青,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被评价为工艺粗糙的玉器收回箱中,动作带着屈辱和不甘。那位同来的管事则唉声叹气,计算着这趟出行的成本恐怕要血本无归。

      墨河和阿露关在房间里,对着光屏上被凯勒布里安批得体无完肤的技术数据,眉头紧锁。阿露额前的灵纹急躁地闪烁:“他们的标准也太变态了!我们的材料和处理工艺根本达不到那种精度!”

      但也有不肯放弃的。桑固族那位老师傅拉着墨河:“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不是说我们理念可以吗?我们能不能换个说法?不提具体零件,就重点讲我们这种协作模式应对小批量、个性化定制的灵活性?说不定他们有这种需求呢?”

      高振峰推了推眼镜,对着几位跟他一样持保守态度的同僚,语气带着一丝早有预料的嘲弄:“我说什么来着?劳民伤财,徒取其辱。精灵族眼界何其之高,岂会看得上我们这些东西?白白让人看了笑话,还失了云边的体面。”

      另有一位处长则对精灵的态度愤愤不平:“不就是活得久了点,技术好了点吗?摆什么高人一等的架子!我们的东西再不好,也是一片诚意!”

      还有人开始互相埋怨:“早就说应该主推矿产资源!非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

      更多人则是冷眼旁观,私下交换着眼神,心里盘算着回去如何撰写报告,将此次失利归咎于林洵和云峤的决策冒进。

      整个代表团被低气压笼罩。

      云峤的房间门紧闭着,无人敢去打扰。

      林洵感到肩上的压力巨大,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召集各域代表和核心人员开了个小会。

      “各位,先不要沮丧,首战不利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林洵的声音尽量平稳,安抚着众人情绪,“文化差异和技术代差是客观存在的。但我们不能就此放弃。他们提出的某些问题,虽然尖锐,但也指出了我们的不足,是有价值的信息。”

      他肯定了墨河等人想要调整陈述重点的想法:“备用方案可以启动。明天第二轮会谈,我们不再泛泛而谈,聚焦几个可能的机会点。桑固重点讲柔性制造和快速响应能力,崩龙强调原料的独特性和可塑性,霜岭……尝试寻找对特殊能量食材有研究的小众客户群体而非大众市场,潦泽暂时观望。”

      众人勉强打起精神,连夜修改演示方案。

      然而,第二天的会谈,结果甚至比第一天更令人沮丧。

      云边代表团调整了策略,更加务实,更加聚焦。但精灵方的回应依旧显得兴趣缺缺。

      伽兰迪尔长老对柔性制造的思路表示光林域产业链完整,无需外部补充,对独特原料的思路表示需经过极其漫长和严苛的毒性、能量兼容性及伦理评估,对小众需求的思路则表示市场容量太小,不具备商业价值。

      他们甚至对云边主动提出的参观某些非核心工业设施的提议,也以涉及技术机密为由婉拒。

      这一次代表团彻底认清了现实。连最初最乐观的人脸上也露出了丧气的神色。高振峰等人的冷笑几乎不再掩饰。

      林洵深知,再这样下去,此次出访必将以彻底失败告终,不仅无法带来任何合作,反而会严重打击云边刚刚凝聚起来的士气,甚至可能成为内部反对势力攻讦的借口。

      必须另辟蹊径。

      傍晚,他避开众人,独自回到房间,深吸一口气,拨通了一个加密通讯。

      对象不是云边或中州的任何人,而是光林精密仪器公司的研发总监,艾尔兰。

      通讯接通了,光屏上出现艾尔兰略显惊讶的面容:“林委员?这个时间联系我,是有什么急事吗?之前的订单……”

      “艾尔兰总监,冒昧打扰。”林洵语气郑重,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虑,“不是订单的事情。此次云边代表团来访,意在寻求更广泛的合作,但今日与贵域议会代表的会谈,想必您也有所耳闻,进展极为艰难。”

      艾尔兰沉默了一下,那双淡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同情。他微微颔首:“我听到了一些风声。伽兰迪尔长老他们有时确实过于传统。”

      “我并非质疑贵域的标准。”林洵诚恳道,“我只是深感困惑。云边或许落后,但也不是毫无特色和价值。为什么连一个尝试的机会都如此难以获得?光林域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完全不需要外界的任何东西。恕我直言,这种彻底的排斥,背后是否有其他原因?”

      他问得大胆而直接,不可谓不冒险。

      艾尔兰再次沉默,似乎在权衡什么,目光透过屏幕,仔细地审视着林洵。许久,他才缓缓叹了口气,那总是带着职业性礼貌微笑的脸上露出凝重。

      “林委员,您比我想象中更敏锐。”艾尔兰沉声说,“我就斗胆交浅言深了,您说的没错。光林域并非完美无缺,更非不需要外界。恰恰相反,我们正面临着一个难以对外人言的困境。”

      “光林域的一切繁荣与先进,都建立在与母树希洛达希尔深度共生的灵能体系之上。但漫长的岁月下来,这种高度依赖单一源泉的模式,其弊端也开始显现。母树的能量并非无限,其生长循环进入了一个相对缓慢的周期,而域内对灵能的需求却在持续增长。更关键的是……”

      艾尔兰的声音变得更低:“长期的内部循环和相对封闭,导致了我们在某些领域陷入了路径依赖和创新瓶颈。我们的技术精美绝伦,但更像是在一个极其精致的框架内不断重复打磨,缺乏真正颠覆性的、跳出原有思维模式的突破。议会中的长老们并非看不到这一点,但他们更倾向于内部解决,就算要进行域间合作,也只与那些远比我们更先进的个别顶级文明进行有限交流,比如中州。对于像云边这样,发展路径不同的域外文明,他们内心深处抱有疑虑,甚至恐惧,恐惧外来因素会打破现有的、他们认为完美的平衡,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

      他将光林域的困境娓娓道来。在这个高度发达又固守传统的地方,一种深层焦虑隐藏在极致繁荣下,事关能源瓶颈和创新停滞。统治阶层因这种焦虑而产生更加强烈的排外和保守心态。

      “所以,”艾尔兰总结道,语气带着无奈,“并非你们的产品绝对不好,而是来自云边这个标签,在议会和很多保守派看来,本身就意味着不稳定不可控的风险。他们宁愿维持现状,甚至忍受缓慢的停滞,也不愿轻易接受一个未知变量。”

      林洵听完,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光林域内部也有尖锐的矛盾和困境,只是被完美的外表和高傲的姿态掩盖了。

      “非常感谢您,艾尔兰总监。您的坦诚对我们至关重要。”林洵由衷感谢。

      “不必客气。”艾尔兰恢复了些许平静,“我告知您这些,并非期望能立刻改变什么。只是觉得,真正的合作,需要建立在相互理解的基础上,哪怕理解的是彼此的困境。祝您好运,林委员。或许……你们的转机,并不在议会大厅,而在别处。”

      循理诀在识海中高速运转,林洵仔细回味着每一个词,结合这两日的所见所闻,一个更为清晰的精灵社会图景在他脑中逐渐成型。

      云边是各族杂居、被中州文化深刻影响甚至渗透的地方,与云边那种虽然落后却充满烟火气的的“混血”文明不同,光林域是纯粹古老而强大的。

      他们宛如一棵独立生长了万年的巨树,根系深扎于自身的传统与信仰,树冠高耸入云,隔绝了外来的风雨,也拒绝了异质的土壤。

      在这里,没有云边那样基于血缘亲疏、资源多寡而形成的复杂宗族关系和明显的阶级划分。精灵们似乎生而平等,从诞生之初便依据天赋和母树的指引,被纳入一套运转了无数年的社会分工体系之中。

      每一位精灵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和职责,从维护母树的光林咏者,到设计灵能装置的技术贤者,再到管理日常事务的政务官……秩序井然,一丝不苟。

      他们拥有坚定不移的共同信仰——对母树希洛达希尔的无限崇敬与依赖。母树是源头,是归宿,是一切意义的中心。这套信仰体系如此强大而完整,足以支撑起整个文明的精神世界,也成为了抵御外来文化影响的坚实壁垒。

      自从遥远的过去,那场被碎界者打碎了时空边界的变故,让不同域界有了接触可能之后,光林域以其强大的实力和独特的灵能科技,迅速甄别并引入了他们所需要的能改善生活的技术手段,尤其是能源、环境控制和信息处理方面。

      他们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从依赖森林采摘、手工耕种的相对艰苦的生活模式,跃升到了如今这种物质极大丰富、一切皆可由灵能和自动化技术满足的发达程度。

      然而,极致的安逸与富足,如同温水煮蛙,悄然侵蚀着这个古老文明的肌体。

      不再需要为食物、安全、保暖等基本需求挣扎,所有的体力劳动都被机器和灵能仆役取代,甚至连战斗——这个曾经磨练精灵意志与技艺的活动——也因长久安宁和自身强大威慑力而变成了遥远记忆。

      生存忧患彻底消失,子民们的生活重心逐渐从对外部世界的开拓和防御,转向了对内部精致生活的无限追求和精神世界的某种虚无化。

      而当物质需求被轻易满足,当生活的一切都被安排得妥帖舒适,挑战、冒险、甚至失败都变得稀有时,精神上的刺激和成就感来源便开始萎缩。

      精灵们依旧优雅,依旧热爱艺术和自然,但这种热爱逐渐流于形式和感官享受,缺乏更深层的情感厚度。许多精灵开始沉迷于制造更加精妙却无用的艺术品,或者陷入对古老典籍的无休止考据,试图在其中寻找失落的意义。

      同样严重的还有审美的高度同化与个性化消亡。

      多年不变的对和谐、自然、精致的极致追求,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审美霸权。任何不符合这套标准的事物都会被自动排斥。

      个性化表达被视为粗鲁、不成熟、破坏和谐的表现。

      从衣着、谈吐、居所布置到艺术创作,精灵社会呈现出一种惊人的、近乎单调的一致性。曾经的战斗技艺演变成了仪式性的、毫无实战价值的表演花架子,注重的是姿态是否优美,而非能否杀敌。

      而那套运行了无数年的分工和治理体系,在赋予社会稳定性的同时,也变得越来越僵化。

      他们的决策过程缓慢而保守,任何变革都会触及无数固有的利益和习惯。长老议会习惯于依据古老律法和过往经验做出判断,对于新生事物,尤其是来自他们视为落后和混乱的外部世界的事物,抱有根深蒂固的怀疑和排斥,接受能力极低。

      这是一个被困在自身完美琥珀中的文明。

      他们强大,却失去了锐气;他们优雅,却流于空洞;他们先进,却止步不前;他们统一,却丧失了活力。

      林洵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明白了艾尔兰所说的路径依赖和创新瓶颈背后,是多么深层次的社会文化危机。

      他也明白了为何伽兰迪尔长老们会对云边如此排斥——云边所代表的粗糙、活力、混乱甚至挣扎和奋斗,恰恰是光林域早已摒弃的东西,那会映照出他们完美表象下的空虚,也会带来不可控的变量。

      然而,危机也意味着机会。光林域并非铁板一块,艾尔兰这样的技术精英已经看到了问题所在。

      那个深层的、对于能源和创新停滞的焦虑,就是可能撬动局面的支点。

      只是,这个支点隐藏极深,且被层层保守势力守护着。想要触及它,需要非凡的智慧和一些……或许是非常规的手段。

      林洵在房间里踱步,艾尔兰的话语如同拼图的关键碎片,在他脑海中与这两日的观察、挫败感迅速组合、重构,最终指向一个清晰而冒险的突破口。

      他不再犹豫,快步走向云峤的房间。

      他叩响房门,几乎在同时,门从里面被拉开。云峤站在门内,似乎正打算外出,他依旧穿着便装,额发微湿,像是刚用冷水中和过疲惫,但那双淡琥珀色的眸子却锐利清明,显然也未曾休息,仍在思考破局之策。

      “域长,”林洵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我可能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云峤侧身让他进来,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说。”

      林洵迅速将艾尔兰透露的信息简洁明了地复述了一遍。

      “所以,”林洵总结道,眼神灼灼,“我们认为的劣势或许正是突破口。他们恐惧改变,恐惧外来变量,但内部又确实存在无法自身解决的困境。我们不能再跟着他们的节奏,去展示那些他们根本看不上的成品。我们应该直接瞄准他们的痛点。”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那个大胆的想法:“我们可以提出以云边境内的渊蚀缓冲带作为天然实验室或极端环境测试场,与光林域共享部分非核心的实时监测数据,甚至邀请他们有限度地参与对浊气能量性质、转化可能性,或是极端环境下材料耐久性的前沿研究,这既能部分满足他们对数据的好奇心,又能将他们的先进技术和研究能力,引入一个他们从未涉足却又可能蕴含新机遇的领域,同时,这也能绕开他们对云边现有产品的鄙视,直接进行更高层次的、探索性的合作。”

      这个想法极其冒险。渊蚀带是云边的伤疤和痛处,将其作为筹码抛出,无异于将最脆弱的一面展示给人看,且极易引发主权和安全隐患的争议。

      云峤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林洵说完,他才缓缓开口:“你想用渊蚀带钓他们的技术力和研究欲。”

      “是。”林洵肯定道,“这是我们现在唯一可能拿得出手而他们又没有的东西——一个充满未知危险却又可能蕴含巨大能量的前沿领域。这符合艾尔兰所说的,他们需要跳出框架的刺激。”

      云峤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那棵巨大的母树上,眼神深邃。出乎林洵意料,他并没有立刻否定这个冒险的计划,而是淡淡道:“能源焦虑,创新渴望,保守桎梏……这一点,我也有所察觉。只是,”他转回目光,看向林洵,“你的方法有点冒险。”

      “将渊蚀带直接放到谈判桌上,且不论光林域是否真的会对这种危险的研究感兴趣,即便感兴趣,我们如何确保主导权?如何防止技术泄露和主权侵蚀?那些保守派长老,只会将它视为更大的威胁和混乱之源,更坚定地拒绝。甚至可能引来其他域外势力的窥探。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他的分析一针见血,直指所有潜在的风险。

      林洵的心沉了一下,他知道云峤说得没错。他过于聚焦于突破,却低估了此举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和巨大风险。

      “那……我们难道就毫无办法了?”林洵不甘。

      云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踱步到窗边,望着下方伊芙城如梦似幻的夜景:“这个突破口或许没错,但方式需要调整,不能如此直接和赤裸。我们需要一个更稳妥的切入点,一个能让双方,尤其是让那些保守派长老,能够稍微放下戒心,愿意听下去的理由。”

      他转过身,看向林洵:“你之前提过,岳老给过你苏清梧委员的联系方式。”

      林洵立刻明白了云峤的意图:“你是想先通过他?”

      “嗯。”云峤颔首,“他驻守光林多年,对精灵文化习性更加了解,又与议会高层有交情。如果能得他引荐或请他从中带话,以更符合他们礼仪和思维习惯的方式迂回地提出某些学术探讨或文化交流性质的建议,或许比我们直接抛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合作方案更容易被接受。至少,可以先探探口风,了解议会内部不同派系的真实态度。”

      这是一个更谨慎、更老练的策略。林洵不得不承认,在政治手腕和风险控制上,云峤远比他成熟。

      “我同意。”林洵点头,“那我立刻尝试联系苏委员?”

      “去吧。”云峤道,“要恭敬诚恳,表明请教的意思。即便他不愿出面,能提供一些内部消息也是好的。”

      “明白。”

      林洵回到自己房间,深吸一口气,按照岳存理提供的那个极少使用的加密通讯码,发出了联络请求。

      等待回复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那位精通古礼能与精灵论道却又久不现身的苏委员,会是打破眼前僵局的那把钥匙吗?还是说,他也早已被光林域这潭深水同化,选择明哲保身?

      林洵拿不准。

      等待并未持续太久,但每一分钟都仿佛被无限拉长。就在林洵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回应时,个人终端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条加密信息弹出,来源正是苏清梧的通讯码。

      信息极其简短,只有一个时间、一个地址,以及一句话:“明天下午三点,伊芙城听竹轩,地字号包间。独自前来。”

      听竹轩?林洵迅速在伊芙城的公共信息网络中查询,发现那是城中唯一一家标榜中州风格的高档餐馆,以其昂贵的价格和地道的中州菜式闻名于光林域的上层精灵圈子。

      苏清梧选择在那里见面,既符合他中州世家的身份,又巧妙地利用了公共场所的开放性来降低会面的敏感性。

      只是独自前去这个要求,让林洵微微蹙眉。

      他立刻将信息告知了云峤。

      “独自?”云峤听到这个要求,眼神瞬间冷了几分,“不行。这个人态度不明,太久没有和中州联络,现在是敌是友都难说。你一个人去太冒险了。”

      林洵能感受到云峤语气中的维护,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苏委员既然提出这个要求,必然有他的原因。或许他处境特殊,不便和云边代表团公开接触。如果我们坚持多人前往,恐怕会立刻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反而会坏事。”

      他顿了顿,提出一个折中方案:“我可以准备一张特制的微型传音符,藏在身上。这种符能量波动=微弱,专注于单一频道短距传输,应该能避开光林域常见的灵能监测网络。一旦有任何异常,你能马上知道。”

      云峤沉默着,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林洵,似乎在评估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和风险。房间内一时寂静。

      良久,云峤才几不可察地颔首,沉声让步:“好吧,但一定要小心,以探听消息为主,别轻易承诺或激怒对方。感觉到不对就立刻撤离。”

      “明白。”林洵郑重应下。

      次日午后,林洵稍作准备便独自离开了青藤馆。

      他没有乘坐精灵提供的悬浮车,而是按照地图指引,步行前往位于伊芙城另一片区域的听竹轩。

      餐馆坐落在一片精心打理的人工竹林之后,外观极力模仿中州玄廷风格的建筑风格,飞檐斗拱,朱漆大门,门口甚至还摆着两尊雕工精湛的石麒麟。

      然而,在精灵族过度追求完美的审美下,这一切显得崭新工整,失却了中州建筑应有的历史沉淀感和随性韵味,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和刻意。

      踏入其中,更是如此。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人工制造的雾气缭绕其间,背景音乐播放着空灵的古琴曲。但每一处景致都像是被尺子量过,缺乏自然生长的野趣。

      来往的侍者皆是精灵,穿着改良过的中州服饰,动作优雅,却总让人觉得是在进行一场精心排练的表演。

      林洵报上包间名,一位侍者引领他穿过重重仿古回廊,最终在一扇绘着墨竹的屏风前停下,示意到了。

      林洵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袖中隐藏的传音符,确保其处于激活状态,然后推开了包间的门。

      门内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包间布置得极为雅致,紫檀木的圆桌,官帽椅,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水墨山水画。

      然而,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却与这精心营造的高雅氛围格格不入。

      那并非岳存理口中描述的眼高于顶的年轻委员,也不是林洵想象中的那个风雅倜傥胸有沟壑的世家公子。

      那是一个极其消瘦的青年,穿着略显宽大而颜色暗沉的中州式长衫,墨发未束,随意地披散着,几缕发丝垂落在苍白的脸颊旁。

      他并未看向门口,而是侧着头,失神地望着窗外那片竹林,眼神空洞而疲惫,眼下青黑,整个人体现出难以言说的沉郁。

      他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清茶,姿势随意又颓废。

      连林洵都看得出来,他很不对劲,连道心都摇摇欲坠。

      若非那身中州打扮和依旧能看出的清俊轮廓,林洵几乎要怀疑自己找错了人。

      这就是苏清梧,那个当年能与精灵长老坐而论道,被岳老认为可能提供帮助的联委委员?

      林洵心中猛地一沉。眼前的苏清梧,像是一个深陷泥潭自身难保的人,他真的能提供助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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