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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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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里时已是日头大盛。
禁军的办事效率很高,混乱被连夜平息了。当一队侍卫带着公主的侍女找到芸皎时,卿莲已经不见了踪影。
芸皎是在第二天去请安的路上,值班侍卫轮换时见到他的。
他总算没像芸皎第一天见到他时那样搞特殊,换上了侍卫该换的盔甲。
芸皎路过他时,他正垂着头给她行礼。
芸皎看到他便呼吸一滞,不由得回忆起之前的场景。随之,羞涩、愤怒等等好几种说不上来的情绪一股脑涌了上来,让她一张脸涨的通红。
但卿莲表现的十分淡定,倒不如说是毫无波澜。就像一个最普通的侍卫,做着自己的本职。
前一晚上发生的事,好像被他全数忘记。
芸皎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境,只觉难堪又困惑。她一向高傲,从来只有人宠着她,没有她迁就旁人的道理。于是,卿莲不来找她,她也堵着气不去找卿莲,仿佛要比谁更先服软。
便在这样的情景下,秋猎开始了。
围猎的队伍先一日到达猎场,宫人们早已准备好诸位贵人所住的帐篷以及一应物品。
随着芸皎一起来的,还有卿莲带领的一队侍卫,他们将公主的帐篷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便聚集在林外,皇帝先举弓射杀了一头老虎,随后,各家卓越子弟纷纷架起骏马向密林中疾驰而去。
墨司钰却在此时调转马头,来到卿莲面前。
“你不去?”
卿莲礼貌笑笑:“臣还要奉命看守,墨大人去吧。”
墨司钰点点头,并不纠缠,调转马头奔入林去。
然而此幕在刚从帐篷出来的芸皎眼中,就变得无比刺眼。
“这么念念不舍,何不跟着墨司钰一块去?”
卿莲听得这阴阳怪气的声音,转过头来不卑不亢的道:“公主说笑,保护您才是臣的职责。”
“呵,可是我看,你好似不太情愿。”芸皎冷笑,如刀子般的视线几乎将眼前人割碎。她想质问前几天晚上的吻,又恼恨卿莲无事发生的态度。可是若是问出来,损失名节事小,岂不显得她像一个怨妇?!
不能问,绝对不能问!
“能守护在公主身边,自然是臣的荣幸,谈何不情愿?”
可惜,没了墨司钰这个缺口,面前的卿莲又恢复了前几日那个油盐不进的模样。芸皎被他气的满脸通红,出口厉声,又徒然抖转而下:“你——你到底要怎样!”
她一跺脚,面目的红晕便染上耳垂:“你到底什么意思,非要本公主亲自——”
话还没说完,一支利箭穿云而来,卿莲瞳孔一缩,将芸皎向旁猛地一扑,那箭便擦着两人而过。
“怎么——发生了什么?!”芸皎大喝,她被卿莲匆忙抱起,闯进帐篷中。
随着那只利箭的开场,外面兵戈之声突然加重,有太监急呼“护驾——”。
“开始了么。”卿莲面色凝重,看向眼前惊疑不定的芸皎,低声说:“公主莫害怕,好好呆在帐中,不要走动,臣就在外面。”
“等等!”芸皎攥住他将要离开的衣袍:“到底怎么了?”
卿莲面露复杂:“是先太子。”
话的尾音消逝,卿莲快步走出帐篷吩咐手下。芸皎独自坐在帐中,几天来的困惑仿佛拨云穿雾,骤然明晰起来。
先太子,易铮。
他幼年便被立为太子,从小刻苦严谨,聪慧非常。开始处理朝政后,更是展现出非凡的政治才能,甚至比先皇更优秀、更得民心。
可惜在一次秋猎中,他从烈马上摔下,变成了个瘸子。
瘸子如何能当太子?本朝对官员要求甚严,容貌不端、身有残疾者都不许有职位。更何况将来的一国之君。
众人皆叹惋可惜,先皇也只能顺势废掉了他的太子之位。
从那以后,这个太子就疯了。他坚决的认为是有人陷害他,否则那匹烈马,又为何恰好在他打猎之时忽然发狂?
他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先皇下令彻查,可惜没有找到任何的线索,此事最终便不了了之。他的一生也便这样彻底废了。
后来,先皇重病,命令芸皎的父皇即位。这位先太子便顺理成章的认为,是皇帝谋害了当年的他,于是便联合自己在朝中的残存势力盗用兵权逼宫,最终被芸皎的父皇打退,逃向了边境。
而这段腥风血雨的背后,重点的重点就是——
芸皎的母妃,正是当年的先太子妃。
此事在宫中不是秘闻,弟娶兄妻纵然罔顾纲常,但比起前朝皇帝封儿媳这种惊世骇俗的前例来说,竟显得十分正常。而芸皎自小在流言蜚语中长大,早已习以为常。
唯一令她惊讶,且惊恐的就是,
这位本该流窜于边境的前太子,竟然还能回来,在秋猎之时起兵谋反!
想起那支箭,又想起父皇给自己加派侍卫的决定,芸皎不由感叹,看来父皇早已料到此次危机,提前部署的十分英明啊。
那想必,不会出事的吧——
“皇后娘娘!”“娘娘!”
听到侍从的急呼,芸皎猛地站起。
她三两步跑出帐篷,外面的卿莲立刻挡在她面前。
“怎么回事?!我母后怎么了?!”
卿莲见到芸皎惨白的面色,蹙起眉向主帐望去,那里被重兵把守,只依稀见到皇后娘娘身中飞箭,倒地不起。
“到底怎么样了?卿莲,我要去见她!那是我母后!”
“我知道,我知道,冷静一下,公主殿下。”
卿莲扶住芸皎的肩膀:“现在你的安危最为重要,先太子此次,多半是冲着你来的,你首先要保护好自己,才能让娘娘和陛下安心。”
“我?为什么要找我?”芸皎眼含泪光,听见母后受害后身体微微颤抖。她想奔出帐篷去皇后的身边,可是形势严峻,现在冲出去无疑会变成所有人的拖累。
然而此时卿莲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让芸皎更加心焦。
日光渐移,帐外的杂乱声越来越大。芸皎不安的被卿莲护在帐篷里,听着兵戈相撞传来的凌厉声响。
她攥紧了卿莲宽大的袖口,眼里的荧光终于流下,往时不可一世的骄傲音色夹着前所未有的颤抖:“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告诉我?”
卿莲转头垂睫望她,终是叹了一口气:“你母妃当初怀你时,还不曾离开易峥。”
芸皎徒然睁大了双眼。
“你——你是说?!”
冷箭忽然频射入内,卿莲猛地转身,将她牢牢护于身下。有一支擦着芸皎鬓边而过。
卿莲一跃而起,将眼前案几一脚踹立,当作盾牌一样挡在两人身前。
他趁着雨箭间歇时向外探去,发现守在帐篷外的护卫已无活口,血濡湿羊皮卷边,向更里处弥漫。
再呆下去恐怕不妙,他飞速跑回芸皎身边,三两下将小公主横抱而起,用剑割断后面的帐篷,逃向远处。
芸皎不愿走,她父皇母后仍在场中不知生死,她又怎能先逃?
于是在卿莲怀中越发挣扎起来。
“你放开,别管我!我要去看母后!”
“陛下和皇后有御林军护卫,殿下又何必忧心?”
“若是真的安全,那方才母后又发生了什么?!”
她的语气怒不可遏,使劲用手抓着他的臂膀,一边哭泣一边张皇。
卿莲躲着无数明暗箭矢,还要垂下头来细心安抚她:“那殿下去又有何用?不过以身犯险罢了!别忘了陛下派护卫给您的用意,您怎能这样辜负他的苦心?”
芸皎哽咽道:“父皇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
卿莲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只是按住芸皎挣扎的身体,继续向前跑去。
敌军不间断的围剿上来,派给公主的侍卫早被分散,卿莲护着她,奔过无数前来阻挠的敌人。
然而敌人却太多了。
杀了一个,仍有一个。倘若只是卿莲独自一人,他尚还有逃脱机会,但是此刻他却要时常注意着拖后腿的公主殿下。
他带着芸皎杀出一条血路,可是抬眼间,敌军的包围越发紧密,血迹浸上卿莲的盔甲,他喘息着挡住向公主而来的利剑,却终究支撑不住脚下一拌。
一只羽箭穿云而来,正中他的肩膀。
伴随着他的倒下,有层层重兵围剿而来。
士兵们来的很快。
快到芸皎几乎无法喘息。
她随他一起跌倒在血色的地面,呼吸混杂,衣衫交缠。如此紧迫甚至于危在旦夕的场景里,她的心跳居然奇异的缓了下来。
风幽幽穿过,仿佛一切都慢了。
她看着卿莲压下来的身影,他的脸仿佛与另一张脸重合。
在那个被重合的场景里,四周是一片夜色。有一人,和另一人,交缠于寂静的屋顶。
白衣仙君茫然又无措,被她趁着醉意肆意拥吻。
记忆一瞬间摩擦而过,传来轻微的裂响。
然后她意识到,一切真的都慢了。
那只慢下来的银枪缓缓而来。
那阵慢下来的风轻抚耳边。
而那本该慢下来的人,却忽然快了起来!
如此快!如此快!
他本该逃离的身体猛然向前!
是银□□破血肉的声音。
芸皎被他推开几寸,她仍是慢的。
慢慢张大了瞳孔,慢慢看着他开始流血。
那血流的越来越多,仿佛隆冬的雪,铺天盖地倾泻而来!淌在她的面颊、淌在她的发间,淌在她微微张大的眼角——然后渗入皮肉骨髓,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寒意!
卿莲的面容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最终变成一张她极熟悉,又仿佛在原本的熟悉之前,更早更早就识得的脸。
那是仙君的脸。
阳光开始旋转破碎。少女躺在他的怀中,见他冷白面色上绽开一点笑。
她余光看见天的倾颓与地的陷落。
却只是伸手,拼命的抓住眼前的他。
无数个分割开来的画面涌入脑海,眼前人是卿莲,也是仙君,更是…更是……
她听到自己在呻吟。
因为这种境地,这种连人的肺腑都要撕扯开的境地,在很久之前的西海,她早已领受过。
是万千妖邪肆虐而来,
是怒涛浪水齐天咆哮,
是他依旧挡在自己身前,然后被邪气包裹,骤然分崩离析——
彻底离开自己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