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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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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
驾车御日的神仙已经下了职。云雾缭绕,无数亭台楼阁在暗夜中坠出璀璨的夜明光来,给人如梦似幻的假象。
不知何处,有一缕仙气从屋檐的角落氤氲而上,它模糊了仙台楼阁,轻悄悄没过白玉阶,在九曲径幽处,缓缓塑成一个人形。
“公主。”椒兰香从暗影里度过,来人唤声小心翼翼,夹着微抖的喘息。她向我行了个礼。
“行了,不用做出这姿态,我现在不过是个凡人。”
那人却浑身一抖,咬过自己的下唇,语气夹着坚定:“清瑶永远都是公主的奴婢。”
我垂眼望向她,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消瘦了许多。从前跟着我时,她纵使不如高位的仙子,但用的也是上好的素缎美饰,哪像如今,竟是连吃都吃的不大好了。
我叹了口气:“是我连累了你。”
“公主谈何连累?”她依旧垂着头:“我因公主的荣耀而荣耀,如今公主落魄了,自然也应与您一同进退,又如何会怪您?”
我闭了闭眼:“从前……你曾尽力劝过我,是我自己一意孤行。”
“公主……莫说了,事已至此,概无挽回。只是不知,您现在……过得如何?”
她没有问我是如何从西海逃出,又是如何以一届凡人之躯,重回九重天的。我深重的看了她一言,见她眼中担忧不似作假,终叹了口气。
“大抵不错。”我想起仙官,他虽不似侍女般事无巨细,但却非常细心,经常能发现我某些不宜说出口的困窘,然后暗中处理好。
“不说这些事了。”我眼神凝重起来:“我来这里,上神并不知道。”
清瑶一抖,但很快镇定下来:“公主是逃出来的。”
“我听闻,那花仙被上神救回来了?”
清瑶听得此话,好像忽然慌乱起来,忙抬头,捉住我的手:“公主,万万不可!”
我垂头看着两手交叠之处,良久,嗤笑一声:“你想哪去了?”
缓缓将手抽离,我张口不紧不慢:“放心吧,我回来,并不是为了她。”
“那公主?”
我在她困惑的眼神之下,缓缓将自己头上的簪子抽了出来。那是一只白玉簪子,纹饰简单,却温良光滑,好似被人摩挲过千百遍般。
这是我从九重天唯一带到西海的东西。
将它举到眼前,借着昏暗的亮光,我眯起眼来,才发现竟已经看不清其上的纹路。
“我的寝殿,如今还在?”
清瑶又是一抖:“是。但是……自您离开九重天后,上神便把这殿赏给…赏给花仙了。”
我捏住簪子的手猛地一攥。一不小心,尖头划破了指尖,血珠从指缝间断断续续的涌出。
我垂下眼,用手间的刺痛维持住面色,平静的说:“罢了,那是神居,本来便是上神的地方。”
他爱赏给谁,便赏给谁吧。
但是。
“但是我仍有东西存放在哪里,当日……”我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回想起那天剔骨时的痛苦。最后开口说道:“没来得及带走。”
清瑶皱起了眉头:“奴婢冒犯,只是不知是何物?公主有所不知,那寝宫自从换了主人,里面的东西大多也……”
我料到这一种情况,随意摆摆手:“不是寻常的物件,是父亲寂灭前留给我的东西,我放在一处暗格中了。”
“是这样。”清瑶点点头:“那应该还在原处,公主,可否介意将暗格之处告与奴婢?奴婢去取。”
我垂下眼,低头想了想,随后摇摇头:“那里只有我能解开。方便的话,想办法让我进去吧,我自己去取。”
清瑶似是有些为难。她咬着下唇,眼神犹疑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是觉得我脑子还不够清醒,想要去害那小花仙?
“公主,您,您已经被罚去西海了,上神万不会对您留情的,公主不要再冲动……”
“你想多了。”我叹了口气,一时间竟百口莫辩。“我知道你不放心,但我如今不想多事,我还惜命。”
我低下声去:“清瑶……就算是为了父君,我也不会再犯错了。”
似乎是少见我服软的模样,清瑶很是震惊。她看着我,眼神流露出心疼来,良久之后才回道:“公主能这样想……那便再好不过了。”她声音有些哽咽,似是觉得我终于想开了,眉眼间染上高兴。
“既然如此的话,公主请跟奴婢来……”
自从换了主人,这寝殿的模样仿佛焕然一新。我随着清瑶隔着玉阶,远远望去,发现原本清雅的院落,竟被种上了许许多多粉嫩的花朵。
春池轻漾在屋边,随着粉瓣起落,整座院落仿佛染上了活意,盎然了起来。哪怕在夜色中,也洋溢着鲜活。
我怔忡了一会儿,直到清瑶唤我,才回过神来。
“公主……”清瑶许是怕我生气,因为我从前便不喜欢别人动自己的东西。
但我只是笑笑:“改的很好。很美。”
我偏头望望,才发现,不只是院落,连周边的守卫都增多了许多。
上神对待她,果真是视若珍宝。
“公主,这里的守卫轮班值守,想要进去,还要委屈您一下。”
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她捏了个仙诀,换了身装束。
垂眼看看,是侍女的衣服。竟觉得有些新奇。
跟着清瑶,我步入从前的居所。门口的侍卫果然将我们拦住了。我偷偷抬眼看去,心里有些紧张。却没想到清瑶很轻松便糊弄过去了。
“我们来给玉瑶姐姐送缎花。”玉瑶是那花仙的侍女。
清瑶掀开随身带着的木盒,里面都是各种样式的绸缎织成的花朵。我一猜便知,这是花仙要用的。
不知道她要用这些来做什么。
抛却那些恨意,我再回想起她,才觉得她有些行为着实奇妙,总能自己做出一些旁人闻所未闻的小东西来。
我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从脑海中剔去。面对她,实在不想有什么憎恨以外的情绪。
步入寝宫,更近距离之下,花香扑面而来。从前我做主人之时,因为不喜浓香,院中从不曾有什么香料花朵。回到这里,哪怕周围布设依然熟悉,这香气仍叫我恍若隔世。
我随着清瑶走进角落。
“公主,便到这里罢。奴婢给您施个隐身的法术,您速去速回。”
仙气从周身氤氲,我的身体逐渐变轻,变薄,随后彻底隐没在周边环境之中。
这是很粗浅的隐身法术。不说探查仙法,哪怕距离旁人近些,稍微有些动静,都回立刻被人看破。
但到底聊胜于无。我一介凡人,不奢望太多。
我抬眼看看,此处是西阁的走廊,而我要拿的东西,势必要进入那寝殿之中。
也大可能,要和那花仙遇上。
听闻她还在养伤,不知道如今有没有睡下?
但时间已经不容我犹豫了。再拖下去,仙官便要醒了。
我垂下眼,快步向寝殿走去。
一路顺利。我推开寝门进入其中,没有想到竟然如此轻易。
一股浓重的药香传来。
上神为了救她,真是什么血本都舍得下。我甚至还见到外室的桌上,几颗放在银盏上的金丹。
小心翼翼地靠近内室,这里的陈设大有变化,似乎一切都是按照花仙的喜好而来。
她与我真是相反。怎么会有人案桌和书架隔的这么远?
她果然在养伤。我轻扫榻上沉睡的人,脸色苍白,乌发散落,周身洋溢着微弱的仙气。
太虚弱了。似乎用了这么多药,也仍无济于事。
似乎一介凡人,也能立刻杀死她。
忽然,我的双手颤抖起来。
我巴不得她死!
可是,我回想起父亲,思绪又混乱的转到,如今仍在西海、昏迷的仙官。
最后想起上神。
我忽然就累了。仿佛没了仙骨,就失了所有爱人,与恨人的气力。
或许,我也是怕了。
我最后还是绕过了她,走到靠窗的书架前。这里有存放那块魂玉的暗格。
我拿出之前拔下的簪子,将尖端对准书架上一处不易察觉的缝隙。我转动玉簪几下,机关转动的声音传来,法阵旋转,露出书架边框小小的暗格。
我长舒一口气,伸手向里探去。却忽然,全身的血液凝固起来。
我的心脏狂跳,按住那强烈的不安,向其中看去———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这处地方十分隐秘,不可能有人发现……
那可是父君的魂玉!
头脑一片混乱,冷汗从额上滴下,巨大的恐惧噬住我的心魂。
怎么办,怎么办?
会在哪里??
我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我一定不能弄丢了它,哪怕死!
我忽然拧头望向躺在榻上的花仙。
这是她的居所。自我被罚去西海,才不过过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是这花仙一直在这里。
她动了我的寝殿,种了花、改了室内的陈设。就连书架,都变了位置!
是她拿了!
我快步向她走去,几乎要用全身力气克制住自己的恨意。
她为什么总是,总是妨碍我!
愤怒好似冲昏了我的头脑。我伸手向她探去,我想做什么呢?
想从她身边找一找那块玉。想将她唤醒,问她那块玉去哪了,哪怕被上神发现责罚。
或许,也夹着那些一直压抑在心里的冲动,真想杀了她。
可是触到她的一瞬间,我便知道,完了。
她身上浮现出繁复的法阵。
耀眼的光从寝殿上空传出,花仙身上弹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狠狠掀飞出去。
我撞在宫殿的墙上,撞翻了靠墙的瓷器,碎片刺入后背,传来针扎一样的疼痛。
口中有血腥。
上神,竟给她用护神咒。
他给她用护神咒。
甚至渡了万年的法力给她。
于是我在触碰到花仙的一瞬间,上神便知道了。
我躺在墙角,还没从疼痛中缓过神,一股强大的威压便自上而下扑来。我被摁在地上,丝毫反抗不得,瓷器的碎片扎进血肉,传来撕心裂肺的疼。
我就躺在那里,用最狼狈最屈辱的姿势,连抬眼望一望都不能,再一次听见了他的声音。
“你,怎么回来的?”怒火,连同那股力量仿佛利刃般压在我身上。他问我,却偏偏不叫我开口,就是要羞辱我,像是对待一只厌恶之极的虫子。
我咳出一口血来。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他继续说道,那股力量持续加大,仿佛全身被碾碎又重塑,这剧烈的疼痛几乎叫我要惨叫出声。
但他封住我的嘴,不叫我发出一点动静。
花仙还在睡觉。
我艰难地睁着眼。有血迹从唇角溢出,随后连视线之内,都染上一片血色。
我会死。
上神真的会杀了我!
巨大的恐惧传来,我用尽全力开始挣扎。但上神却冷冷一笑,加重了力气。
我微弱的反抗,连一丝浪花都没有掀起。
那些爱慕、痛苦、恨意、恐惧,在这等痛苦之下,几乎尽数湮灭。只剩麻木。
将死的麻木。
我的意识开始涣散,乌黑的瞳孔几乎失了亮光,仿佛将要坠入深井,却慢慢地放弃了拽住拯救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已经快要失去的,眼前的光彩,从血红转成莹白,最后渐渐变成绝美的花海。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上神的地方。
我想,我可真是作孽啊。
为什么要遇见他,为什么要爱上他?
有粘稠的液体从我眼中涌出。
那并不是泪。
可是,就在我彻底意识消散之时,却感到身上的力量一轻。
那些剜心的疼痛像是狂风,排山倒海般袭来,又如潮水一样褪去。
我惶然抬眼,面前白色的衣角是那样熟悉。
“你这是做什么?”上神仍没消气,周围涌动的气流告诉我,他并没有撤去力量。
但之前那些能叫人痛死的疼,我却丁点感受不到。
我愣住,看向眼前。
“上神,息怒。”仙官还是那样寡淡的语气,除却脸色有些苍白,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平静。
但我知道,并不是这样。是他将上神的力量扛了下来。
“你来做什么?”我狠着声音:“我不需要你帮我,快滚!”
他没有离我,只是抬头望着上神:“上神,榻上的仙子无恙,还请息怒。”
“无恙?”上神冷笑:“若是有恙,你以为,你还能跪在这里和我说话?”
“是下官的错。下官没将公主看好。”我躺在仙官后面,听他的声音,差点以为他一点都不痛。
可是随着他说话,有血从那里滴落。
仿佛心脏被人攥住,我一时间好像难以呼吸。
“但公主并没有伤害仙子。请上神放公主一命。”
“呵。”上神一笑,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我上次已经给过她机会,她却依旧不知悔改,哪怕被罚去西海,也要找上九重天来。你竟想,为她求情?”
“在西海,公主已然放下心中执念,下官相信她这一次,绝不是为害花仙而来。上神,何不听听公主的解释?”
这动静似乎吵醒了榻上的花仙,她嘤咛一声。
上神的眉头一皱。
他终是撤去了力量,我眼睛一抬,发现我们来到了金殿之中。
上神好像被他说服,这才用正眼看我,像是想要听听我的解释。
我咳出一口血,血迹顺着眼角流出,连指尖都在颤抖。
我想,我还不如去死。
可是,我抬眼看向面前的仙官。
他正背对着我,看不见脸,脊背仍是挺直的。但是当我将视线随着他白色的衣角略过地面时,却看见那里不断有血珠滴落。
我死命的咬住下唇,抑制住心中所有的情绪。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来拿…父君的魂玉。”
上神在上方沉默,一时间没有出声。我知道,他是想起了我的父君。
“它在哪?”
“找不到了。”我掐住自己的手心:“我把它放在书架的暗格里,可是我,我没有找到。”
我声音颤抖起来,从心尖开始悔。
“既如此,你碰她做什么?心怀恶意,才会被护身咒察觉。”上神声音森寒:“我又为何要相信你?”
“上神可以对我用搜魂术。”我咬着唇,双目赤红。是已经察觉到走投无路,只能拼命掩饰住自己绝望的神态。
上神罕见的沉默。良久之后,他冷哼一声。
“就算如此,你也是从西海私逃而出。你敢说,没有一丝害她的意思?”上神居高临下的望着我:“若不是我及时赶来,你会做些什么呢?”
“是,我承认。”我咽下喉头涌上来的血腥:“我是还恨她,恨不得她去死!”
上神瞬间脸色难看。
“但是父君的魂玉更加重要。你知道,那对我、对你都代表着什么。上神,他救了你,这是他留下来唯一的东西了。”我伸出手来,指向寝宫的方向:“这一个月来,只有她日日待在那座寝宫里!”
“你怀疑她?”语调森寒,夹着盛怒,他抬起手,好似要继续施压,却看见了我面前的仙官,于是忍着这怒火,放下了手。
“她绝不是这样的人。”
“你又如何知道!”
“够了!”上神厉声一喝:“芸皎,我不是来听你的诡辩。魂玉的丢失,俱是因你之责,若你不谋害她,又怎会走到今天?”
仙官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说话,却被打断。
“你私逃西海,来到九重天,欲对她不利。就算是为了魂玉,那又如何?”
“还有你,看管不力,助她私逃,也应当受罚。”
他丝毫不念旧情。我苍白着嘴唇,又吐出一口血来。
“因为魂玉,这一次我依旧会饶了你。但你记住,这是因为你的父君。别再消耗他留下来的最后一点情分。”
“不可能!”我指甲扣住地上的砖瓦,已近声嘶力竭:“我就算是死,也要找到那块魂玉!你这么偏爱她,莫不是做贼心虚!?”
“芸皎!你别找死!魂玉对她又有什么用处?那不过是一块死物!”上神真的被我激怒了。他本来就讨厌我,我竟还敢玷污他最爱的花仙,在他眼中,可不就是罪大恶极?
“上神!”仙官挡在我身前又一次开了口,这一次,声音竟少见的有些急促。“公主也是太过心急,所以才一时冲动,上神冷静。”
金殿一时陷入沉默。我浑身都在颤抖,恨意混着懊悔,卷来一股巨大的痛苦,甚至还有叫人窒息的恸伤。
上神说的没错。确实是我。是我害了花仙、我不知悔改,所以,报应可不就来了。我被他羞辱,剔去仙骨,众叛亲离。现在,连父君,都要抛弃我了。
我的泪水混着血色从眼角滴落。从未有一刻像如今一样,清醒而忏悔、悔不当初。
可是啊,哪怕死,我都要找到那块玉。我颤抖着支起身子,向他跪了下去。
上神似乎有些怔凝。他看着我的动作,随后皱起眉头。
我感觉到前方的仙官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辨不清他的神色,只当是他也觉得我疯了吧。我把头重重的磕在地上,用极近破碎的嗓音开口说话。
“求上神。”
我愣住了。分明是我想说的话,但这却不是我的嗓音。
“求上神。”是仙官。他又说了一遍。再次打断我的话。
我有些急:“你求什么?这同你有什么关系?”
但上神的注意却一下子被他引了过去。
他们俩对视着,在那交汇的视线之中,仿佛交换了什么约定。我忽然一阵心悸,有强烈的不安从胸口处传来。
“你确定?”上神看着仙官,神色难辨。
仙官却让我意想不到的轻笑起来。
“是。这是小仙的意愿。”
“好。”上神一顿,随后眼神移到了我身上。
“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