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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药源深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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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再次如同负伤野兽般哀嚎着沉入地平线,机械的女声广播准时响起,重复着那冰冷的禁令。
沈希声躺在硬板床上,意识再次被拉扯着沉入那片模糊而悲凉的过往。
他又一次“看”见了顾言。
男孩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床单比现在所见到的要洁白平整许多,却更衬得他形销骨立。
他瘦小的身躯几乎被淹没在宽大的病号服和无处不在的浓郁草药苦味里。
即使深陷病痛的折磨,他枯瘦的小手仍紧紧攥着一个被摩挲得光滑的九连环,仿佛那是他与外界唯一的连接。
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呼吸轻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只有湿漉漉的睫毛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沈希声无声地靠近,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呢喃,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无助的恐惧:“哥哥…我好怕…这里好黑…好苦…你在哪里…”
沈希声猛地睁开眼,胸膛因情绪共鸣而微微起伏,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如同抽象地图般的污渍。
当年的顾言,是否也曾这样在无数个日夜,无助地望着这片天花板,思念着他那不知所踪的兄长,最终被无尽的恐惧和苦涩吞没?
“又梦到他了?”谢映的声音从邻床传来,他总是醒得更早,且看起来精力充沛,但那双看向沈希声的眼睛里,带着清晰的关切。
“或许是‘看到’。”沈希声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起身,用洗手池里那冰冷刺骨、带着铁锈味的水用力扑脸,试图压下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悲凉和生理性的反胃,让自己彻底清醒。
“你的共感能力在增强。”谢映得出结论,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担忧与骄傲的复杂情绪。
“嗯。你给的晶石起了作用。”沈希声低低应了一声,没有立刻戴上眼镜,那双平日被金丝镜片掩盖的、冷静锐利的丹凤眼此刻显得有些焦距涣散,透露出罕见的脆弱,长睫低垂,水珠不断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滴落,没入衣领。
谢映靠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心口像是被什么细微却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而酸胀的微痛。
当他看到沈希声试图掩饰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那双用力抿紧却依旧失血的薄唇。
生平第一次,他如此清晰地体会到一种名为“感同身受”的情绪。
他能意识到,眼前这副看似清冷沉静、思维缜密的身躯,这两日究竟承载了多少他人的痛苦与恐惧,始终在超负荷运转之下,隐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与消耗。
他站起身,走到沈希声身边,伸出手握住沈希声紧绷的双手,声音不是他经常用来掩饰的柔和,而是从未有过真实的轻柔:“问脉后,我带阮绡红去找找有没有其他线索。你再休息会儿,攒足精神。晚点,我们去天井。”
掌心隔着单薄衣料传来的稳定温度和力道,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电流,意外地驱散了一丝盘踞在沈希声心头的沉重与冰冷。
沈希声沉默了片刻,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涣散稍退,轻声应道:“好。”
昏沉的睡梦中,沈希声被门外一阵压抑的嘈杂和骚动声惊醒。他刚摸到眼镜戴上,便见谢映推门而入,脸色微凝。
“外面怎么了?”
“有几个人被护士带走了,方向是院长办公室。”谢映很自然地伸手,替他压了压脑后几撮因睡姿不安而翘起的柔软黑发,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无数次。
“这可能是第三条隐藏规则…‘信任乃疗愈之始,请献诚于院’…”沈希声担心出事,立刻起身,“去看看。”
院长室內,灯光白得刺眼,如同审讯室的聚光灯。
穿着油腻长衫的院长嘴角咧到一个非人的、极度夸张的弧度,指着桌上几份材质特殊、透着不祥气息的契约,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狂热:“签啊…快签!签了,病立刻就好!立竿见影!”
前三个人早已被对“治愈”的极度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冲昏头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几乎是抢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轮到面色惨白、眼神挣扎的方泽成时,他想起孙齐的死,眼中闪过最后的孤注一掷,偷偷咬破指尖,将一滴鲜红的血珠挤入砚台中那浓稠的墨汁里。
血珠滴入的刹那,整张契约剧烈震颤!那滴殷红在漆黑墨色中如同活物般迅速洇开、蔓延,形成蛛网般的狰狞血丝,深深扎根进纸页!
当颤抖的笔尖落下第一划,那混合了血色的墨迹竟发出了如同婴儿啼哭般尖厉刺耳的啸叫!令人头皮发麻!
“你竟敢欺瞒于我!!”院长老头的脸瞬间扭曲,五指骤然暴涨、枯瘦如鬼爪,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取方泽成咽喉!
方泽成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窒息声。
院长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从袖中抽出一柄刻满诡异符咒的铜钱剑,剑身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直直刺向他心口!
当沈希声和谢映赶到时,滚烫的鲜血自方泽成胸口喷溅而出,染红了桌案和那份邪恶的契约…他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所有挣扎停止,眼中的光彩迅速熄灭,最终软塌塌地瘫倒下去,再无生机。
“他…做了什么?”沈希声的声音竭力维持着专业的冷静,但尾音却难以抑制地泄露出一丝轻颤,下意识地向后微退半步,脊背撞上谢映及时抵上前来的、坚实温暖的胸膛。
一直在门外偷听的阮绡红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脸色发白,用手在颈间比划了一个凌厉的手势,“他在画押的墨汁里掺了自己的血,好像破了什么禁制…被那老头发觉了…然后,就被那铜钱剑…咔嚓…干掉了。”
而另外三个签下契约的人却安然无恙地站着,只是双眼变得彻底空洞无神,面容僵硬如同精致的人偶,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诡异的、满足的微笑,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余下空壳。
时间紧迫,不能再等!三人不再迟疑,利用这片混乱,迅速按照原计划潜入那片禁忌的天井。
越靠近中心,那些变异植物的形态愈发令人生理不适,几乎每一步都踩在黏滑和蠕动之上。
藤蔓上布满了细密却不断开合的气孔,如同无数张微小的嘴巴在呼吸,渗出粘腻冰凉的汁液。
巨大的叶片背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祥的紫红色,叶脉虬结凸起,如同扭曲的血管般搏动着,仿佛有浓稠的黑血在皮下汹涌流动。
谢映屏住呼吸,拨开最后一道如同厚重腐烂幕布般的肥大叶片,终于窥见了这片诡异丛林拼命守护的核心。
植物丛的中心被强行清出一小块空地。
这里的空气粘稠得如同沼泽,混合着灼呛肺管的草药苦涩与浓烈刺鼻的符纸焦糊味,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空地中央,支着一口巨大的布满厚重绿锈和经年污垢的双耳铜釜。
锅底柴火燃烧着幽绿色的、毫无热度的诡异火焰,锅内浓黑粘稠、仿佛沥青般的药汁正在“咕嘟咕嘟”地剧烈沸腾,翻滚出一个个硕大、破裂时发出啵哧轻响的气泡,每一个气泡炸开,都释放出更浓烈的绝望与灵魂层面的苦涩嘶鸣。
沈希声在锅边发现了焦糊味的来源——几张被烧灼过的黄色符纸残片,散落在地,上面的朱砂符文大多损毁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扭曲而充满恶意的笔画。
谢映俯身仔细查看,声音低沉而凝重,“这纹路…不像正统道符,更像是某种…阴邪的禁术咒符。”
“活人炼药…邪术咒符…”沈希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抽搐,强烈的恶心感和愤怒涌上心头,“院长他如此疯狂地炼药…真的只是想‘救人’吗?”
谢映耳朵微动,不远处传来沉重而略显蹒跚、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正拨开枝叶靠近。
他眼神一凛,迅疾无比地将沈希声和阮绡红拉入身旁巨大叶片投下的、最深沉的阴影之后,将沈希声紧紧护在内侧,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外侧的所有风险。
片刻,院长拨开层层枝叶,蹒跚着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污渍斑斑旧式长衫,头发稀疏凌乱,眼神浑浊却闪烁着一种偏执的近乎癫狂的光亮。
而在他身后,秩序井然地跟着那三个刚刚签下契约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治愈者”!
沈希声瞳孔骤缩,瞬间明白了即将发生什么,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身体下意识前倾,几乎要冲出去阻止,却被谢映猛地拽回,一条手臂如同铁箍般紧紧将他箍在怀里,另一只手迅速而不容置疑地捂住了他的嘴,将任何可能发出的声响扼杀在萌芽状态。
“别动!他们已经‘不是’活人了!”谢映的声音压得极低,灼热的气息急促地拂过他的耳廓,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就算现在救下来,也只是一具空壳,绝对活不到离开副本!”
沈希声身体剧烈地一僵,理智与情感疯狂交锋,最终,他闭上眼,无力地将额头抵在谢映坚实的肩膀上,身体微微颤抖。谢映说得对,那三人眼中早已失去了所有为人的神采,只剩空洞。
一阵低沉古怪、音调起伏诡异、如同梦呓咒语般的吟诵从锅边传来。干瘦的院长背对着他们,全身心沉浸在那恐怖而邪恶的仪式中。
他一只手不断将画满血色邪咒的纸符投入幽绿炉火中,每投入一张,火焰便诡异地窜高一分,发出轻微的、如同骨头断裂般的噼啪爆响。
那三个失去灵魂的“治愈者”,随着咒语节奏,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个接一个地走向那口翻滚着罪恶的沸腾药锅。
“以尔之血肉魂魄,奉为药引……涤荡浊气,筑我丹基……享无极……”他嘶哑狂热的低语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三人的耳朵,令人毛骨悚然,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对生命的极致亵渎。
这一刻,古老的巫蛊、扭曲的医道、以及对长生不死病态的贪婪,在这口翻滚着人欲与罪恶的药锅前,达成了最令人作呕的融合。
巨大的恐惧与生理性的恶心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阴影中的三人。
沈希声的声音冷得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寒意与愤怒:“他追求的…根本不是什么治病救人…是长生!他用病人的生命和灵魂…来炼他的长生不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