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残躯苟活 ...
-
冰冷,刺骨的冰冷。疼痛,钻心剜骨的疼痛,从右腿碎裂的膝盖处蔓延至全身,每一次身体剧烈的抽搐都带来新一轮的折磨。宁愿言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的潮汐中浮沉。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小巷,看着军车绝尘而去,苏宁云凄厉的哭喊声犹在耳边,撕心裂肺。
“宁言——!”
她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喘息牵动了全身的伤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映入眼帘的并非阴暗潮湿的巷弄,而是低矮的、略显破旧的车厢顶棚,身下垫着干燥的稻草,随着规律的颠簸轻轻晃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脂粉味和木头的陈旧气息。
她…没死?
警惕心瞬间压倒剧痛。她试图移动,却发现右腿被简陋的木板固定着,动弹不得,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冷汗淋漓。她迅速打量四周:这是一个移动中的马车车厢,堆放着一些箱笼和戏服行头。
“哎?醒了?”一个清脆又带着些许沙哑的女声响起。
车厢帘子被掀开,探进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庞,看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眼角已有了细纹,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几分江湖人的泼辣和好奇。她看到宁愿言戒备的眼神,撇了撇嘴:“啧,命真大,腿都成这样了,烧了三天还没死透。”
这时,又一个略显苍老沉稳的声音传来:“红姑,少说两句。小哥,你感觉如何?”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面容清癯、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探进头来,目光温和中带着审视。
宁愿言喉咙干得冒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是死死盯着他们,眼神如同受伤的野兽。
那叫红姑的女子哼了一声,但还是递过来一个水囊:“喝点吧,算你运气好,碰上我们‘庆喜班’路过那鬼地方。要不是班主心善,看你还有口气,你这会儿早喂了野狗了。”
宁愿言犹豫了一下,极度的干渴最终战胜了警惕,就着红姑的手,小口啜饮着温水。水流过喉咙,稍微缓解了灼痛感。
那老者,也就是班主,缓缓道:“我们在京郊一条臭巷子里发现你的,腿断了,发着高烧。看你这样子,是遭了兵祸?”他语气谨慎,显然深知这世道麻烦能少惹就少惹。
宁愿言闭了闭眼,脑中飞速权衡。戏班……走南闯北,消息灵通,但也鱼龙混杂。她不能暴露真实身份和与苏宁云的关系,那会带来灭顶之灾。如今腿已残废,形同废人,要想活下去,找到苏宁云,必须有个依托。
她再睁开眼时,眼中的锐利和戒备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符合她如今狼狈状态的绝望与麻木。她用极其沙哑虚弱的声音,半真半假地低声道:“多谢……班主、姑娘救命之恩……我……我叫严宁,老家遭了灾,与家人逃难失散,路上遇到溃兵,抢了东西,还打断了腿……侥幸爬到这里……”
她省略了所有关键信息,只勾勒出一个常见的、悲惨的逃难者形象。
班主仔细打量着她,似乎在判断话语的真伪。宁愿言此刻脸色惨白,浑身污秽,腿伤严重,确实符合逃难者的特征,那眼神中的绝望也不似作假。
红姑在一旁插嘴:“父亲,看他怪可怜的,身子骨瞧着倒不算太弱,就是这腿……怕是废了。咱班子也不养闲人啊。”
班主沉吟片刻。戏班行走江湖,多一个人多一张嘴,何况还是个残废。但他走南闯北,看人自有几分准头。这年轻人(他仍以为宁愿言是男子)眼神深处有股狠劲和韧劲,不像寻常庄稼汉。戏班里缺个能打杂、能看场子的硬茬子,虽说腿坏了,但调养好了,或许也能有点用。
最终,他叹了口气:“罢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暂且跟着我们班子吧。腿伤慢慢养,班里有些祖传的跌打药膏,或许能好些。但班子不养白吃饭的,伤好了,能做什么就做点什么,混口饭吃吧。”
宁愿言心中稍定,连忙低声道谢:“多谢班主收留……严宁……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她将姿态放得极低。
于是,宁愿言便在这名为“庆喜班”的戏班留了下来。
戏班条件艰苦,人员混杂。她被安置在一辆堆放杂物的大车角落里,红姑嘴上厉害,心肠却不坏,每日给她送些吃食和水,帮忙换药。班主也拿来些效果不错的草药膏。
腿伤愈合得很慢,钻心的疼痛日夜相伴。但宁愿言咬牙忍着,从不吭声。她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必须好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打听着外面的消息,尤其是关于大帅府的。但戏班底层人物,能接触到的都是市井流言,真假难辨。只隐约听说大帅府最近确实新得了一位美人,备受宠爱云云,却无法证实那就是苏宁云。
她不敢多问,怕引起怀疑。只能将所有的焦虑、思念和痛苦深深埋藏在心底。
为了不成为完全的累赘,腿伤稍好一些,能勉强拄着棍子移动时,她就主动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整理戏服、擦拭箱笼、夜里帮着守夜。她沉默寡言,做事却极其认真稳妥,眼神锐利,无形中竟也震慑了一些想来占便宜的地痞流氓,班主看在眼里,渐渐也觉得捡她回来不算太亏。
她彻底隐去了宁愿言的身份,成为了戏班里一个瘸腿的、沉默寡言的杂役“严宁”。
脂粉油彩掩盖了她原本清秀的眉眼,破旧的杂役服装遮掩了她的身形,微微佝偻的背和蹒跚的步态更是完美的伪装。她融入了戏班的喧嚣与漂泊,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或是听到班子里排演那些才子佳人、生离死别的戏文时,她那颗沉寂的心便会剧烈地疼痛起来。
云娘,你到底在哪里?是生是死?过得好不好?
她望着京都方向沉沉的黑夜,眼中是刻骨的思念与无法熄灭的仇恨火焰。
她必须变得更强,必须找到机会。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找到她。
而此刻的苏宁云,如同被折翼的金丝雀,困于帅府深深的庭院之中,对外面的一切,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