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妇人一(黑带) ...
-
落日熔金,霞光万道,透过窗棂给屋内渡上一层金光。
谢不吝大刀金马地坐在床边,崔又雁束手站在一旁,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尴尬气息。
两人本就是初识,心中亦都藏着秘密,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打破僵局。
少顷,谢不吝率先起身,朝门口站立难安的女郎道:“我出去一会儿,你别乱跑。”
崔又雁匆忙点头应是。
她不敢乱跑,待谢不吝离开后,拘束地坐在他原来坐的位置。
谢不吝短暂外出了一会儿,再回来时,端来一碗清汤面,和一瓶金创药。
他言简意赅:“明日我托了林婶给你送饭,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外出。”
他立在门边,并未踏入内室。斜晖映出他修长的影子,恰好笼住坐在床边精神疲惫昏昏欲睡的崔又雁。
她今日耗费太多精力,趁谢不吝离开时,才放松紧绷的神经。
闻言,她抬起略显沉重的眼皮,应道:“好。”寨内危险重重,不用提醒,崔又雁非必要也不会乱走。
她跟着他走到外间桌旁坐下。那碗面汤色清亮,浮着几点油星和翠绿葱花,香气浓郁,看上去令人食指大动。
这应该是她吃过最简陋的一顿晚餐,也是最满足的一顿。
崔又雁低头吃面,偶然抬头时,发现谢不吝就坐在一旁看着她吃,丝毫没有避讳,这般行径,若是在京都,儿郎如此冒犯盯着女儿家吃饭,早被轰出去了。
然如今寄人篱下,这人又算得上她的救命恩人,崔又雁只当什么都没看到,边吃边告诉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爱看就看,自己还能少块肉不成,于是放平心态,自顾自享用起美食来。
饱餐过后,她借口支开谢不吝,自行给手臂大腿处的擦伤洒上金创药,好在那江湖郎中医术一般,金创药倒没做假。
夜色渐临,整座寨子沉寂下来,崔又雁和谢不吝僵在狭窄的卧室门口,四目相对。
“不进去?”谢不吝低头,好心询问。
崔又雁脸颊蓦地一热,随即又褪得苍白。她竟忘了,两人现在既假扮夫妻,岂有分房睡的道理。
可她毕竟未出阁,再者,她对谢不吝这个人并不放心。
她木头似的杵在门口不肯进屋,谢不吝可不管她,直直走到床边,三下五除二将被子一裹,便朝里躺下,徒留一个背影给她。
夜间的风干爽阴凉,白日的燥气一扫而空,崔又雁看了眼床上男人的背影,兀自叹了口气,干脆拢紧衣裙,就坐在门槛上,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浩瀚星河低垂,远处树影幢幢,山脉起伏,鸟鸣啾啾。
是京都深宅大院看不到的美景。
短短半月,她的人生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京中贵女如今身陷山匪窝。
还要被迫和一个陌生男人绑定在一起,假扮夫妻。
崔又雁苦中作乐,心想,若是父亲知道,她怕不是跪祠堂那么简单了。
还有母亲,若知道她受了这么多苦,怕又是要哭红眼睛。
崔又雁撑着下巴,靠在门框上,脑海中漫无目的想着京中的家人好友,思绪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粗哑的女声唤醒了她:
“女郎,该用早膳了。”
崔又雁迷迷糊糊惊醒,下意识便要嘟囔:连翘我要再睡会儿,不用叫我吃饭。”刚说完便猛地清醒过来。她如今已不在家中了。
身上盖了一层被子,崔又雁赫然从床上坐直,这才发现她竟是躺在床上的。
她昨夜不是坐在门槛上的吗?
说话的妇人见她眉眼懵懂,又四处张望,忙道:“谢兄弟打早便出寨子了。女郎快些洗漱,饭已经放在堂屋了。”
崔又雁完全清醒过来,身上的衣物都还完好,想来是谢不吝怕有人看到,将她抱上床的。
为何不叫醒她?
崔又雁压下心中疑虑,扭头看向床前的妇人。
只见对方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洗得发白的厚棉衣,脖颈处甚至围了一圈粗布巾。瘦小的身躯被厚重衣物包裹,显得臃肿不堪,面颊却深深凹陷,一双眼睛浑浊无神,眼珠难以聚焦般飘忽不定。
可现在是夏日,她穿着薄衫尚且嫌热。
崔又雁不由脱口问了句:“婶子可是体寒?”
那妇人闭口不语,只重复道:“女郎还是快些起来吧。”
言罢佝偻着身子转身出门了。
崔又雁匆匆起身,就见那妇人蹒跚离开的背影。
脚步虚浮,一深一浅。
虽不知具体病症是什么,但在夏日穿棉衣,想来是久经病痛折磨。
崔又雁站在原地心下思索相关病症,然没有切身的诊断,她也一时不能断定,只能转身回到堂屋。
今日的早食简单,两个粗面馒头,一碟小菜。
崔又雁草草结束,将空碗清洗摆好,早上看得匆忙,她准备待中午那婶婶再来时仔细观察一下。
然还没到中午,谢不吝竟然回来了。
他足足带了两大箱东西,不过他看上去有急事,只让崔又雁清点有无遗漏,又匆匆出了门。
他一走,院子里只剩崔又雁一人。
她连忙从箱子里把医书拿出来,爱不释手地翻看,前朝圣手编纂的《脉经精要》——她离家时正在看的一本医书。
熟悉的医书让她在这陌生的环境找到一丝安全感。
直到日头近午,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早上送饭的那个婶子终于来了,正午的太阳比清晨更烈,她依旧裹着棉衣,将饭菜从匣子取出。
崔又雁没敢贸然搭话,怕又吓跑她。只坐在座位上,用余光小心翼翼打量。
豆大的汗珠正从妇人额角不断滚落,浸湿鬓发,发黄的面皮上透出一种异样的潮红,呼吸也十分急促。
粗肿的手拿取东西时也不受控制地颤抖,崔又雁起身,凑近想帮她接过盘子,就见她似惊弓之鸟向后退了一步。
凑近的那一瞬间,崔又雁从她身上闻到一股浓重的腥味。
“婶子,没事吧?”她立刻收手,放轻语气,生怕再惊扰她。
那妇人身体僵在原地,嘴唇不自然的抽搐几下,瞳孔震颤,竟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放下饭菜,头也不回的离开。
崔又雁被她那一眼看得摸不着头脑,她方才做错什么了么。她凝眉坐下思索,看着眼前的饭菜顿时失去食欲。
她总觉得那丝腥味有些熟悉,然并不似受伤的血腥味。
看来得找法子仔细探看下才能知道缘由。
午后,日头稍稍偏西,谢不吝便回来了,肩上还扛着个小麻袋。
他将麻袋放在墙角,发出沉闷的声响,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扫过屋内,最后落在安静坐在案几前的崔又雁身上。
她正对着一本摊开的医书出神,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某个段落。
“琢磨什么呢?”他随口问道,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喝。
崔又雁回过神,合上书页,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直言:“早上送饭的婶子,病得不轻。”
谢不吝喝水的动作没停,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放下水瓢,抹了把嘴:“林婶?怎么说?”
医者不能随意暴露病人隐私,崔又雁摇头,只道:“她很抗拒和我接触,我没法替她诊脉。”
她道出自己的请求:“你能带我去她的住所吗?”
谢不吝用水冲了把脸,被她的话震得无言,半晌,一言难尽道:“崔三姑娘,我昨日才说过,最好不要和这寨子里的人过多接触吧。”
话虽如此。
崔又雁又何尝不知。
她在京都见过太多因治病无门而枉死的女子,京中有太多束缚,禁锢她不能行医事。
然而这儿是匪寨,没有人会因为她为女子诊疾而逼她嫁人,且匪寨女子多劳作自由,没有京中贵女重重规矩,反而更方便行事。
她愈想愈觉得可行。
眼下最重要的便是说服谢不吝,她不求他能感同身受,只希望能提供些许便利。
她垂下眼眸,带着对女子无尽的怜惜:“夏日苦闷,她却要穿着棉衣,定是有难言之隐。”
“况且她今日为我送饭,于情于理,我都要去拜访一番。”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谢不吝想直接拒绝,又怕言语太厉,伤了她的心,转而问道:“你知道林婶是谁吗?”
崔又雁茫然摇头。
谢不吝突然压低声音:“是昨日死了那人的发妻。”
昨日那妇人的丈夫还妄想欺压良家女,她还想着为他的妻子治病?
他本意是想阻止她多管闲事,岂料崔又雁并不在乎。
“医者眼中,没有身份之别。”
世人常说医者仁心,然而自京中那些事发生后,崔又雁只觉得,医者仁心,其中并不包括女子。
“况且,那人在外作恶多端,回到家中指不定对发妻做出什么恶事呢。”
崔又雁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都得去走一遭。
谢不吝见劝阻无用,也歇了心思。好言难劝想死的鬼。
他擦净手走近,站在窗前扫了眼案上摆放整齐的医书,书中文字晦涩难懂,也亏得这女郎看得进去。
只是徒有书,是不是还少了笔墨纸砚?
谢不吝登时被自己上赶着送钱的想法惊呆了,他砰地拍了把窗棂,吓得崔又雁扑腾一下站起身,看他黑沉沉的面色,犹疑问:“…真这么难办?”
她心中虽期待谢不吝帮忙,又怕他着实难做,神情低落,抿唇道:“既如此,我等那婶子送饭时,多观察观察吧。”
谢不吝心中狠狠骂了自己几句多管闲事,面上风平浪静,叹气道:“好办,明儿就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