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chapter13. ...

  •   月色西沉,与谢清商对饮结束后,沈涟衣独自一人回到了自己那间布置得精致旖旎的房间。

      房间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酒香,与他身上惯用的暖甜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靡丽又略带颓唐的氛围。他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张颠倒众生的脸,眉眼依旧妩媚,眼尾天然上挑,勾魂摄魄。

      可此刻,卸下了所有面对外人时的笑容与风情,那双媚眼深处,却是一片沉寂的、与年龄不符的苍凉。

      谢清商是美强惨,身世飘零,被强权折辱,最终在绝望中搏出了一线生机与真情。
      而他沈涟衣呢?

      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镜面,仿佛能触碰到另一张稚嫩却已然能窥见绝色轮廓的小脸。

      那时,他不叫沈涟衣。他姓苏,名珩,字子玉。乃是江南织造苏家的嫡出小少爷。

      苏家世代经营,富甲一方,更是皇商,风光无限。他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自幼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他生来便玉雪可爱,聪慧过人,尤其擅音律,一支琵琶曲,连宫廷乐师都曾赞不绝口。

      那是真正的锦绣堆叠,烈火烹油。
      直到他七岁那年的一个深夜。

      急促的马蹄声,兵甲碰撞的铿锵声,凄厉的哭喊声,还有冲天而起的火光……瞬间将所有的繁华与安宁撕得粉碎。

      “苏家勾结逆党,证据确凿!奉旨,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冰冷的宣旨声如同丧钟。

      他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仓皇间只看到父亲目眦欲裂的头颅,母亲绝望投井的身影,哥哥姐姐们倒在血泊中的惨状……昔日雕梁画栋的府邸,顷刻间成了人间炼狱。

      他被一个忠心的老嬷嬷死死护在身下,躲在假山的缝隙里,透过狭窄的缝隙,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亲人一个个倒下,温热的血液甚至溅到了他的脸上。他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悲痛抖得像风中落叶。

      那一夜,苏家上百口人,除了他这个被老嬷嬷拼死藏起来的孩子,无一幸免。

      老嬷嬷带着他,隐姓埋名,一路颠沛流离,从天堂坠入地狱。为了活下去,老嬷嬷给人洗衣缝补,受尽白眼。最终,嬷嬷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临死前,将一块代表着苏家血脉的玉佩塞进他手里,断断续续地叮嘱:“少爷……活下去……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那年,他九岁。

      一个九岁的孩子,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只有一块不能示人的玉佩和满门的血海深仇。他流落街头,与野狗争食,受尽欺凌。因为他生得太好,甚至险些被拐入那见不得人的肮脏地方。

      是惊鸿楼当时的老楼主偶然遇见他,见他骨骼清奇,眉眼绝佳,又听得他竟懂音律,心生怜悯,将他带回楼中,给了他一口饭吃,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并教他琵琶技艺。

      他舍弃了“苏珩”这个名字,改叫“沈涟衣”。如同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无根无凭,转瞬即逝的衣冠。

      他知道,要想在惊鸿楼这种地方活下去,并且活得好,光有技艺是不够的。他必须利用自己的一切优势。于是,他学着逢迎,学着媚笑,学着如何用眼波和话语,将那些男男女女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地为他掏出金银。

      他成功了。他成了惊鸿楼新的头牌,成了宜州城最炙手可热的红角儿。他周旋在各色人物之间,看似风流放荡,实则冷眼旁观,暗中收集着一切可能与当年苏家冤案有关的蛛丝马迹。

      满门抄斩……岂是寻常罪名?
      那背后,必定牵扯着滔天的权势和阴谋。他一个戏子,想要翻案,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他需要借助更多的力量。卫枭的出现,在他意料之中。参谋长的独子,狂妄单纯,对他痴迷不已,是他目前能接触到的最好的跳板。

      他钓着卫枭,享受着他的追捧和庇护,却也清醒地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更非真情所托。他看似活得恣意通透,不过是因为早已身处地狱,无所畏惧,也只能在绝望中,为自己寻一点可怜的甜头和慰藉。

      沈涟衣(苏珩)对着镜中的自己,缓缓扯出一个妩媚至极,却冰冷入骨的笑容。

      看啊,这就是如今的他。
      用最风流的外表,掩藏着最刻骨的仇恨和最荒芜的内心。

      谢清商至少等来了他的厉戎,在破碎中重建了希望。
      而他呢?
      他的路,似乎依旧漫长而黑暗,看不到尽头。

      他拿起桌上的团扇,轻轻摇动,掩去唇边那抹冰冷的笑意,眼中重新聚起惯有的、流转的媚光。

      明日,太阳照常升起。
      他依旧是那个颠倒众生的惊鸿楼头牌——沈涟衣。

      ————

      窗外传来五更的梆子声,天色将明未明,惊鸿楼彻夜的喧嚣终于渐渐沉寂下去,只剩下仆役打扫整理的细微声响。

      沈涟衣依旧坐在梳妆台前,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仿佛一尊凝固的玉雕。直到晨曦的第一缕微光透过窗纱,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他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缓缓起身。

      彻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他对着镜子,熟练地敷上薄粉,描画长眉,点染朱唇。当最后一笔胭脂在眼尾晕开,那个慵懒妩媚、颠倒众生的沈涟衣便又回来了,将所有深夜流露的脆弱与苍凉重新严密地封锁在那张完美的假面之下。

      他推开房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露水和花香,驱散了房间内一夜的沉郁。楼里一片寂静,大多数人都还在睡梦之中。

      他信步走到后院的水榭边,池中荷花初绽,晨露在碧绿的荷叶上滚动,晶莹剔透。他倚着栏杆,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苏珩……”他在心底无声地念着这个几乎要被遗忘的名字,舌尖泛起无尽的苦涩。那个江南水乡里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苏小少爷,早已死在了七岁那年的血与火里。活下来的,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挣扎,为了那渺茫的翻案希望而不择手段的沈涟衣。

      “涟衣哥哥,你怎么起这么早?”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楼里一个刚来不久、负责打扫庭院的小丫头,才十二三岁年纪,名叫小荷,眼神还带着未经世事的纯真。她抱着一把比她人还高的大扫帚,正仰头看着他。

      沈涟衣迅速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弯起妩媚的眉眼,笑容无懈可击:“睡不着,起来看看荷花。小荷也起得很早呢,真勤快。”

      小荷被他笑得脸红了一下,小声道:“嬷嬷说,早点打扫干净,不耽误白天客人来。”她看着沈涟衣在晨光中愈发显得不似真人的侧脸,忍不住感叹,“涟衣哥哥,你真好看,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

      沈涟衣闻言,轻笑出声,笑声如同玉珠落盘,带着惯有的钩子:“小丫头,尽会胡说。”他伸手,轻轻拂去小荷发梢沾上的一片落叶,动作温柔。

      小荷的脸更红了,抱着扫帚跑开了。

      看着小荷仓皇跑开的背影,沈涟衣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只剩下淡淡的疲惫。曾几何时,他也曾拥有过那样不谙世事的纯真,可惜,早已被残酷的现实碾磨成灰。

      他转过身,准备回房再歇息片刻,却看到卫枭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的月亮门下,正抱着手臂,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卫枭显然也是一夜未归,身上还穿着昨日的洋装,头发有些凌乱,眼下带着乌青,神情不像平日那般张扬,反而有些沉郁。

      “你怎么在这儿?”沈涟衣有些意外,朝他走去,习惯性地挂上那副慵懒勾人的笑容,“卫少这是……在哪个温柔乡里醉了一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若是往常,卫枭早就咋咋呼呼地反驳,或者凑上来动手动脚了。可今日,他却只是定定地看着沈涟衣,看了许久,才闷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沈涟衣,你刚才……在看什么?”

      他看到了。看到了沈涟衣独自倚栏时,那双媚眼里一闪而过的,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沉重的,甚至是……悲伤的东西。

      沈涟衣心中猛地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用团扇轻轻点了点卫枭的胸口:“还能看什么?看荷花呗。难不成这院子里还有比花更好看的东西?”

      卫枭抓住他捣乱的团扇,目光依旧紧锁着他的眼睛,语气执拗:“你骗我。你刚才的样子,不像平时的你。”

      沈涟衣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试图抽回团扇,却被卫枭握得更紧。

      “卫枭,”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有些事,没必要刨根问底。”

      “可我想知道!”卫枭上前一步,逼近他,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霸道,“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事?!”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种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急切和……恐慌。他忽然发现,这个他自以为已经牢牢掌握在手中的人,似乎从未真正向他敞开过心扉。他看到的,永远只是沈涟衣想让他看到的那一面。

      沈涟衣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探究,心底那片冰原裂开一丝缝隙,涌上的却不是暖意,而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嘲讽。

      告诉他?
      告诉他自己是罪臣之后,满门被诛的余孽?
      告诉他接近他不过是为了利用他参谋长官邸的权势和人脉?

      然后呢?看着他惊恐地推开自己?还是利用这点来更加彻底地掌控自己?

      不,他赌不起,也不敢赌。

      沈涟衣用力抽回团扇,后退一步,重新戴上那副无懈可击的媚笑面具,语气轻佻:“我是谁?我是惊鸿楼的沈涟衣啊。卫少若是觉得腻了,想换换口味,直说便是,何必找这些借口?”

      他说完,不再看卫枭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转身便走,背影决绝而妖娆。

      卫枭站在原地,看着他那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胸口堵得发慌,一股无名火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无力感,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他以为早已牢牢掌控在怀里的美人,像是一捧流沙,他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而沈涟衣,在转身的刹那,眼底所有的媚意和笑意都消失殆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孤寂。

      前路漫漫,仇恨未雪。
      他依旧是那个,独自行走在无边黑暗里的,沈涟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