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脆骨鼠头

3、BlingBling

　　“师弟，下午有空吗？我上个月定的货到了，你来掌掌眼？”
　　“哦对了，乌大师也来，你小子记得对人家尊重一点！我跟你说，人家乌大师说了——”

　　祝伯灵面无表情地听完杜传晟“犯罪团伙老大”一样的发言，又按断了他“乌大师迷弟”一样的鬼话语音，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自打路子元两周前如时醒来后，那个术士就被杜传晟捧上了天灵灵社团的首座，不仅市场采买和每周两次无聊的古籍围读要邀请他，就连私下吃个饭都要叫上他。有着一颗炽热修仙梦的社长就差给乌卢跪下磕头叫师父了。

　　这乌卢显然也是个混不吝，一天到晚拿着杜传晟给他的校园卡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短短两周时间，已经能和杜传蘅称兄道妹了——这是乌卢自以为的，在杜传蘅眼里，乌卢就是个弟弟，一看他那瘦得像八百年没吃过肉的小脸，杜传蘅就忍不住泛起一片怜爱之心。

　　这不能怪她，乌卢长得好，这一点祝伯灵也不得不承认。但是他对着这位或许能解决他多年噩梦问题的人就是喜欢不起来，因此最近几次围读和小聚他都没去。

　　但是这次必须去。

　　因为这次的“货”比较特殊。

　　杜传晟上个月花大价钱买进的货是神冠碎片。

　　神冠顾名思义，就是神灵带的头冠，一般根据神灵主管方向和级别进行区分，会有不同的造型款式。比如土地相关的神灵的头冠通常有植物元素，而一座山上通常有不同等级的土地神灵，小到一个树神，大到一个山神，其神冠的繁复程度又有所区分。

　　但是此次神冠碎片的特殊之处并不是它曾经戴在某位著名神灵的头上。

　　而是因为它是神冠的碎片。

　　是连元都博物院都只有两个的“神冠”的碎片。

　　它太稀有了，甚至比神像碎片还要稀有。

　　如果哪个考古队成功在遗迹里发现并辨识出了神像碎片，那么队伍的带头人会名垂青史；如果他们发现这个碎片竟然是神冠的一部分，那么他们整支队伍外加毕业母校都会得此殊荣。

　　祝伯灵很清楚教科书上正史的相关记载，大约一千三百年前时的陈国皇帝认为陈国气运衰退、频频遭灾是百姓所祭拜的神灵被外族用邪术污染导致的，由此发起长达数十年“驱邪佑陈”的教义革新——史称“末法时代”。烧灵书，毁神像，停止一切祭灵仪式，引入外来传教士……一系列操作下来，与神像相关的物品基本渣都不剩了，更别提神冠——那可是神灵灵力的象征，当然要最早毁掉。革新后，陈国倒也真的整体国运回暖，又坚持了那么几十年，直到被汉元一族灭国。此后虽然朝代更迭不断，整体的国教信仰倒是没怎么改变，都沿用了陈国末期引入的外来传教治国，直到现在信仰自由，百花齐放。

　　历史学家称当时陈国的“驱邪佑陈”之说纯属当时陈国皇帝为佞臣所惑，白白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才导致后期国库空虚而被灭国。现如今关于陈国及更早的本土神灵的传说基本绝迹，对本土神灵如何在百姓心中陨落的记载也是通过后世一传十，十传百流传下来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陈国皇帝真是个别人说什么信什么的大傻叉。虽然古代皇帝们都认为陈国皇帝的做法简单粗暴不可取，但也都选择相信玄学，将神灵信仰打入冷宫，绝口不提。

　　祝伯灵也了解过相关野史，基本都是正史记载的添油加醋版本——围绕着陈国皇帝身边的“佞臣”究竟是妖艳美姬还是貌美潘安争论不休，无聊至极。

　　而在这个信仰自由的新时代，本土神灵成为了一众小说影视剧的热门改编对象，但是基本都是参考“末法时代”后民间学者编纂出来的《诸神记》《百神图》等民俗文学创作的，真假参半。真正从“末法时代”残存下来的神像碎片、灵书残页十个手指都数得过来，都躺在博物馆里呢。

　　祝伯灵作为历史系的学生，当然不可能错过这个传说中的神冠碎片。

　　而且只要他在，也不怕杜传晟上当受骗——是真是假他一看便知。

　　就是不得不见那个神棍。这让祝伯灵有些头痛。

　　祝伯灵心里纠结不已，面上却一点都不显。就这么思虑纷飞熬到了下午约的活动室开门，祝伯灵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管一会儿这个神棍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要以平常心对待，不能失控不能被带跑偏了。他站在门口对自己默念了三遍这段“反神棍宣言”，长长吐气，推门而入。

　　“……乌大师，要是真有铃铛功，为什么现在电视小说都没人提到呢？”
　　“嗐——那当然不能随便让人知道！”
　　“要是修了铃铛功，是不是天下铃铛都为我所用了？”
　　“不光是铃铛，钟也是一个道理。”
　　“钟？”
　　“原理是一样的嘛，我去伦敦大本钟跟前挥挥手，能直接让外国友人快进好几天！哈哈哈哈哈哈哈……”

　　“……”

　　祝伯灵砰地一关门，打断了这段令人好奇杜传晟脑袋瓜内容物的对话。

　　背对着门口的两人这才发现有人来了。

　　“师弟你来了！快来快来！”

　　杜传晟整个人跟个小太监一样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一旁的手提箱中捧出了一个黑绒布包着的盒子，解开绒布包裹，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玻璃展示盒，盒子里也衬着绒布，绒布上躺着一块两个指甲盖大小、黯淡无光的金属碎片，能看出弯曲的弧度和几乎磨损到看不见的刻痕。

　　祝伯灵走上前去席地而坐想看得清楚一些，又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乌卢。

　　乌卢整个人歪陷在椅子里，一条腿曲着撑起踩在椅面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明明活动室的椅子都是木质的，硬是被他窝出了沙发椅的柔软质感。

　　他倒是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这是上个月我在网上看到有人急着脱手的一批货里的一个，我当时一眼就看中这个了，你看这边这种刻痕，像不像山神的五瓣花冠的一半？”

　　祝伯灵没应，凑上前去仔细观察着。不得不说，杜传晟在文物辨识这方面还是学得不错的，碎片上的刻痕虽然磨损刮痕颇多，但仍能辨识出几个飘逸舒展的刻痕，与末法时代后期学者绘制的山神常佩戴的五瓣花冠基本吻合。

　　要是搁以往，杜传晟下一步肯定就让祝伯灵来辨真伪了，但是今日不同。

　　乌大师还在这儿呢！

　　杜传晟声音激动到颤抖：“乌大师，您看看呢？”

　　乌卢摸了摸下巴，懒洋洋开口：“杜社长，你这东西……嗯……”

　　他拖长了调子，成功吸引了祝伯灵的注意力。杜传晟更是眼巴巴看着他。

　　乌卢伸出手指，隔空对着玻璃盒子比划着：“你看……你看这个刻痕，这个弧度，这个锈色……”

　　他每说一点，杜传晟就煞有介事地看着玻璃盒子猛猛点头。

　　“依我看——”乌卢一拍大腿，斩钉截铁地说，“这八成是那个山旮旯里，哪个送子土地婆的冠上用来挂祭穗的钩子碎片！”

　　杜传晟：“……”

　　祝伯灵：“……”

　　这都什么跟什么！

　　乌卢完全不管两人呆滞的表情，继续一本正经分析：“你看这碎片只有这么一点刻痕，谁家神灵的冠不是刻得满满当当的，这说明这神小，不值钱。你再看这内侧，是不是有点发红？这叫送子红啊！这肯定是谁家求子求多了，把这土地婆的钩子坠掉了，这才逃过当时陈国皇帝的魔爪。”

　　杜传晟面上的紧张狂热都凝固了，面对从山神冠到土地婆冠的巨大落差不知如何反应，怀着一丝希冀追问：“乌……乌大师，真的没有搞错吗？那……那个卖家说了这都是从山神庙遗址发掘的……”就算不是山神，也不可能是土地婆吧？要知道近现代之前基本家家户户都有土地婆，基本就是个灶台边上的摆件，根本没人认为这算神灵啊！

　　“啧！”乌卢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都是忽悠你这种……呃……爱学习的好孩子！还山神？山神的冠那不得镶金嵌玉，霸气侧漏？那玩意儿要是碎了，也得是碎成一地的BlingBling，你看这个碎片，它Bling吗？”

　　杜传晟老实地摇摇头：“不Bling。”

　　“就是嘛！”乌卢一拍手，下了结论，“我说它是土地婆的穗钩，估计都说高了，没准就是个灶爷帽子的装饰片儿。你把这个摆在家里，说不定能促进家里招财进宝、早生贵子？”

　　祝伯灵在一旁听得嘴角直抽。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神棍就是在瞎扯淡，但是那句“山神的冠……镶金嵌玉”却不由得在他的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让他心头莫名一悸。

　　他摇了摇头，把影子摇出脑海，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听乌卢鬼扯，直接开验。

　　“社长，能把玻璃盒子打开看看吗？隔着玻璃我可能会误判。”祝伯灵摘下了一直扣在左眼上的眼罩，闭着双眼问道。

　　杜传晟察觉到乌卢探究的目光，替祝伯灵解释道：“小祝同学天赋神力……也可以说是诅咒，他能辨别一些古玩——尤其是各种神像灵书——是末法时代之前的，还是后人伪造的。”

　　“啊？”

　　见乌卢一脸懵，杜传晟进一步解释：“如果是末法时代之前的真货，小祝的左眼能看到上面残存的灵力神光……就是，就是在他眼里，真货会有荧光，比如元都博物院里的两个神冠碎片，他能看出来，其中一个是假的。”

　　“……”

　　“啊？”

　　杜传晟还想继续解释，祝伯灵已经不想听他叨叨了，摸索着伸手打开了玻璃罩子，睁开了眼睛。

　　“等——”

　　乌卢想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祝伯灵泛着淡褐色的左眼缓缓睁开，一切都无从遁形。

　　他看过很多文物，像博物院的真神冠碎片的荧光就很明显，说明真的不能再真，而假的那片宛如一团死物。它本来就是死的。或者说在他的左眼里，世界上基本所有的人和物都是不会发光的死物。偶尔一些小东西——比如一片书卷残页，山上一块石头，古建筑的一块砖头，会散发极其微弱的荧光。

　　他觉得这是某种心理作用，某种无法自控的心理暗示，无论杜传晟怎么神乎其神地描述他的这种特异功能，他都没改变过自己的想法。

　　但是这次不能了，不能继续自欺欺人了。

　　因为太亮了。

　　他从来没有看过这样亮的荧光。

　　祝伯灵脖子像生了锈，僵硬地低头看了一眼盒子里碎片的淡淡荧光，又抬起头看向那团夺目的光源。

　　是乌卢。

　　发光的是乌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