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岁暮阴阳催短景

3、第三章·小镇暂歇

　　“来，这是二十两银子。”

　　药铺柜台后，账房先生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推到柜面，指尖在袋口捻了捻，把袋口的绳结系得更紧了些。

　　他说话时比平日多了几分客气，眼角的笑纹都收了收。往日对那些常来的采药人，他总爱打趣几句，可眼前这人虽一身素衣沾着风尘，举手投足间却透着股说不清的雅致，不像是常年刨药的粗人。

　　他又从抽屉里摸出一串铜钱，“哗啦”一声放在布口袋旁：“剩下的按你说的换成了半吊钱，都在这儿了。”

　　“有劳。”景晏伸手接过，指尖碰到布袋时，能感受到银子沉实的分量。

　　他勾唇笑了笑，笑意浅淡却温和，哪怕鬓角沾着点雪沫，也难掩那份从容。

　　这药铺开在昆仑山下的小镇上，平日里多是镇上的农户来抓药，少有外人。账房先生瞧着景晏年纪轻轻，却不慌不忙，接过银钱时还特意数了数——倒不是信不过他，只是规矩使然，数完后妥帖地收进怀里，动作利落又体面，心里便越发肯定：这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许是哪家出来游历的公子。

　　景晏自然知道要低调。他从昆仑带下来的药材不算少，除了一株品相尚可的小人参，其余多是些寻常药草，只是沾了昆仑的灵气，根茎比别处的扎实些，叶片也更鲜亮。坐堂的老大夫是个实诚人，捏着药草看了半晌，又闻了闻，直夸“好东西”，给的价钱也大方，二十两银子，还凑了半吊钱的零头，算得周正。

　　景晏也不想占这点便宜，只让老大夫按市价开了价，彼此都爽快。

　　装药材的筐子是他下山时随手劈了树枝编的，粗糙却结实。一路来，臂间的黑蛇还好奇地爬进筐里盘过一阵子，只是筐底硌得慌，没一会儿又缠回了他的胳膊，毕竟还是他的袖子暖和。

　　收妥了银钱，景晏清了清嗓子，嗓音因连日赶路有些干涩：“敢问先生，这镇上最近的客栈在哪个方向？”他抬手掸了掸衣袍下摆，素白的布料上沾着不少灰尘和草屑，“游历至此，总得找个落脚的地方清理一下。”

　　账房先生看他这模样，心里更笃定了几分“富家子弟”的猜测，脸上的笑意又真切了些，抬手往街外指了指：“从这门出去右转，走个百十来步就着见了，‘迎客来’，招牌挺大的。”

　　“那成衣铺呢？”景晏又问。他瞧得出账房先生眼里的打量，却也不在意，反正他大抵一时半会也不会再回这小镇，些许猜测算不得什么，“应该也在附近吧？”

　　“那得稍远些。”账房先生捻着胡须想了想，“你先去客栈，从客栈门口那条大路往北走，过两个路口就到了，不算偏，门口挂着‘锦绣坊’的幌子，好找。”

　　“多谢。”景晏颔首道谢，转身走出了药铺。

　　刚踏出店门，风就卷着雪沫子扑过来，把身上那点淡淡的药草香吹得一干二净。

　　他回头望了眼药铺的门脸，不过走了十来步，药香就散得没了踪迹。

　　对常人而言，这再正常不过。可景晏如今却已是练气修士，哪怕只是具傀儡身子，五感也该比凡人敏锐些。

　　他无奈轻轻叹了口气，这几日神魂与肉身渐渐契合，行动倒是灵活了不少，方才在药铺里，无论是同老大夫说话，还是应对账房先生的打量，都没露出什么破绽，连呼吸起伏都模仿得与常人无异，算是长进。

　　可这五感，终究还是迟钝得很。

　　修道之人，五感迟钝可不是小事。万一真遇上什么变故，怕是连危险临头都反应不过来。

　　他摇了摇头，指尖凝出一缕微弱的灵力悄然散开。灵识范围不大，只笼罩着周身三尺，却也能勉强弥补些感知的不足。只是这般维持着，难免耗神，可如今初入人世，小心些总没错。

　　按账房先生指的路，景晏没几步就找到了“迎客来”客栈。他没急着进去，先绕去了“锦绣坊”，挑了两套素色的棉袍，又买了件厚实的披风，用包袱裹好，这才回了客栈。

　　“开一间上房。”他对掌柜说道，递过去一小块碎银子。

　　掌柜麻利地接过银子，唤来小二引路，笑道：“二楼最里头那间，安静。”

　　二楼的房间不算大，陈设也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墙角放着个旧衣柜。好在被褥铺得整齐，没有霉味，桌上还摆着个粗瓷茶壶，里面是温着的热茶。

　　景晏放下包袱，倒了杯茶，热茶入喉，驱散了些许寒气，倒也觉得妥帖。

　　他唤来小二，要了浴桶和热水。

　　“麻烦快些。”他补充道。

　　小二应了声“好嘞”，转身就下楼了。不多时，就端着铜盆、扛着浴桶上来了，又一趟趟地从楼下提热水，倒满了大半桶。

　　热水一倒，水汽就“腾”地冒了上来，氤氲着漫开，把屋里的寒气驱散了不少。

　　“客官还有别的吩咐不？”小二擦了擦汗，笑着问道。

　　“没了，辛苦你了。”景晏递过去几枚铜钱当赏钱。

　　小二眼睛一亮，接了铜钱，连声道谢，又麻利地收拾了东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把门带上。

　　景晏走到门边，插上门闩，又检查了窗户，见都关得严实，他这才抬手，缓缓挽起左手的衣袖。

　　袖中，黑蛇正盘着打盹，鳞片在昏暗中泛着墨色的光。许是察觉到了动静，它慢悠悠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眨了眨，带着点刚睡醒的朦胧。

　　“屋里暖和些了吧？”景晏轻声道，指尖碰了碰蛇头，冰凉的鳞片滑溜溜的。

　　他走到浴桶边，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暖意，“我洗个澡，你……”

　　话还没说完，就见黑蛇身子一扭，“噗通”一声跳进了浴桶里。水花溅起一点，落在景晏的手背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意。

　　景晏愣了愣，随即低笑出声。

　　他凑到桶边看了看，黑蛇正在水里游得欢，细长的身子在水中摆来摆去，偶尔用头蹭蹭桶壁，竟像是玩得开心，自得其乐。

　　“你倒是不怕水。”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水面，随之便有涟漪荡开，“早知道就单独给你弄盆水了。”

　　他也不打算把黑蛇捞出来，只笑着摇了摇头，反手给自己掐了个清尘诀。一道微弱的白光闪过，身上的灰尘草屑瞬间消散，衣袍也变得干净整洁。

　　只是这一下，本就不多的灵力又去了大半。

　　“果然还是修为太低。”景晏无奈地低语，走到桌边坐下，看着浴桶里的黑蛇。

　　黑蛇游了一会儿，许是累了，又或许是水温渐渐降了，慢悠悠地游到桶边，用头蹭了蹭景晏的手背，像是在撒娇。

　　景晏伸手把它捞了出来，黑蛇身上的水沾湿了他的袖口，凉丝丝的。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干毛巾，坐到床沿，轻轻擦拭着黑蛇的鳞片。

　　毛巾柔软，擦过鳞片时，黑蛇舒服地吐了吐信子，蛇尾还轻轻扫了扫他的手腕。

　　擦到一半，景晏忽然想起什么，眸光闪了闪，停下了动作。

　　“对了，还没给你起个名字呢。”他把黑蛇捧到眼前，笑眯眯地说，“你这么黑，叫‘小黑’怎么样？”

　　黑蛇似乎愣了一下，蛇尾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力道不大，却带着点明显的“不乐意”。

　　“不喜欢？”景晏失笑，“那叫‘墨墨’？”

　　黑蛇又拍了拍他的手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景晏故作苦恼，“难道你有自己的名字？”

　　黑蛇眨了眨眼睛，忽然抬起尾巴，在半空中轻轻晃了晃，像是在写字。

　　景晏挑眉，仔细看着，蛇尾在空中划了个简单的弧度，又点了点，瞧着竟像是个“黑”字。

　　“就叫‘黑’？”他试探着问道。

　　黑蛇晃了晃脑袋，又用尾巴点了点那个“黑”字，像是在确认。

　　景晏忍不住笑了：“行，那就叫你‘小黑’吧。”

　　这次，黑蛇没再反对，反而用头蹭了蹭他的指尖，像是默认了。

　　“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景晏又问。

　　黑蛇摇了摇头。

　　“那是别人给你取的？”景晏微讶。

　　黑蛇点了点头，蛇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快得让人抓不住，却又在一瞬之间转为惯做的懵懂。

　　景晏没再追问，只把它放到床上，拿过被子盖了盖，只露出个小脑袋，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我去叫人把水撤了，你老实待着，别乱爬。”他叮嘱道。

　　小黑晃了晃尾巴，算是应了。

　　景晏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唤了小二上来，小二很快就把浴桶抬走了，又拿了盆清水进来，简单收拾了一下。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景晏走到床边，见小黑还乖乖地趴在被子上，便也脱了鞋，在床的外侧躺下，拉过被子盖好。

　　连日赶路，灵力又耗了不少，他确实有些累了。闭上眼，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算起来，这般困倦的感受也是久违了。

　　小黑趴在他枕边，看着他沉睡的侧脸，蛇瞳里映着微弱的光。

　　它轻轻挪动身子往景晏身边凑了凑，冰凉的鳞片贴上对方的脸颊，能感受到一丝淡淡的暖意，比在石室里那无尽的冰冷要好上太多。

　　它总觉得景晏很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可混沌的神智里，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的画面。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这样一个人，会用温暖的手给它擦鳞片，会轻声跟它说话。

　　尽管这两份记忆都非常模糊，但它还是明白，这其中并不存在真正的重合之处，但那份相似的暖意却是真实存在的。

　　那似乎叫做“善意”。

　　忽然，一阵钝痛从神魂深处传来，尖锐又模糊，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扯。小黑的身子猛地绷紧，蛇尾不自觉地缠上了景晏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点依赖。

　　时间逐渐退役，疼痛也渐渐淡去，最后只剩下浓浓的困倦。

　　它打了个哈欠——用蛇的方式，吐了吐信子，又往景晏身边蹭了蹭，把脑袋埋在他的颈窝处，毕竟，那里最暖和。

　　很快，它也闭上了眼睛，屋里彻底归于寂静，只有窗外的风雪声偶尔飘进来一丝，却扰不了这片刻的安稳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