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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为你好” ...

  •   中考的脚步越来越近,教室里弥漫着紧张的氛围。对我而言,中考不仅仅是一场考试,更是飞向更广阔天地的唯一途径。我要考到最好的高中去,去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去一个全靠才华说话、无人因背景而对我指指点点的世界。

      我刻苦地学习,日复一日地沉浸在题海之中,力求每个知识点都了然于心。我坚信,只要拥有最顶尖的成绩,一定能为我敲开那扇通往辉煌和尊严的大门。

      我们中学是个厂办子弟中学,偏安一隅。大部分学生恋家,不愿远离家求学,所以几乎所有初中毕业生都默认继续留在本校高中部。基于这种习惯,校园里没有任何关于其他高中学校的介绍和讨论。学校和老师自然想让所有初中的好苗子都留在本校,因此也对其他高中信息守口如瓶。

      我一个乡下的孩子,父母也没什么文化和见识,他们能把我送到城里来读书,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对其他高中唯一的了解,就是在回家路上,无意中瞥见一些名校的牌子,或者在电视上偶然听说过一些。我那时不会上网,信息壁垒像一道高墙,横亘在我面前。我无从掌握任何关于其他高中学校的信息,更别提它们与我的适配度了。

      可我心里清楚,我和其他同学不一样。我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这个小小的工厂家属区、这个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世界。我在这里感到很压抑、不自由,总是小心翼翼,敏感顾虑特别多。

      我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会咬紧牙关克服所有困难。我知道自己可以飞得更高,渴望去更广阔的世界,那里有更多优秀的头脑和更丰富的资源。我相信我有才华和勤奋,一定能在更大的舞台上锻炼和绽放,去证明自己的价值,让所有轻视我的人看到我真正的实力。

      一天课间,我听到同班一个女同学闲聊时,提到她表姐在本省师大附中读书,那是省内顶尖高中。我心里一动,立即抓住机会,凑过去小声问她:“师大附中……那样的高中,很难考吗?”

      她看着我,语气里带着一丝赞叹,仿佛对我能问出这个问题感到佩服。

      “嗯,师大附中是咱们省最好的高中,每年的清华北大升学率最高,进去的学生都很厉害。”她又打量了我一眼,说:“不过你学习这么好,应该可以考得上。”

      她的这句话,像一道火种,瞬间点燃了我心中早已蓄势待发的火焰。那份希望,如此炽热。彼时,她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我对录取分数线也一无所知。然而,那份随口的肯定,却像一颗饱满的种子,在我心中真真切切地生根发芽。

      中考那两天,我将所有的压力和期望都化作了笔尖的力量。考场上,我心无旁骛,所有的题目都做得非常顺畅,对每一个知识点都胸有成竹。

      估分之后,我确定自己考得非常好,心里那份自信前所未有。虽然还没有看到各校的分数线,但我明白,只扣个位数的分数,必定寥寥无几。我信息有限,唯一的参照就是那位同学口中的“全省最好的”师大附中。我没有犹豫,拿起志愿表,提笔写下了“师大附中”这几个字。我甚至连学校具体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是掷了一次骰子,等待着命运的安排,将自己的未来完全托付于那个未知的远方。

      分数出来之前,全年级组织在一个上午统一估分后填志愿。过程很快,短暂沉寂后大家纷纷开始上交志愿表,几乎没人讨论其他学校,仿佛从来没有别的选择,无论成绩如何都只有一个痛快决定。只有少部分同学由于成绩不理想,需要了解中专报考信息。

      夏林、霍杰和一众好友只用了七八分钟就交了志愿表,然后聚在教室角落说笑。

      每次我看向夏林的时候,他都已在望向我,神情凝重、若有所思。他可能想问我会去哪里,但是他没有,好像只是等我自己做决定,他随时等待答案。我是打算填完悄悄单独告诉他,但当时迟迟没有报志愿的机会。

      来学校前,我不敢和任何人商量,尤其是姑父他们。我担心他们觉察我对现状感到委屈和压抑,担心被扣上“不知足”的帽子。到了学校,我也不敢让班主任知道我的真实志愿。我从她的眼神和氛围中能感觉到,她绝对不想让我报外校。

      “张老师,怎么查询学校编号?”我小声试探着问她。

      “我们学校的号码就是xxxx,你们都不用查,直接填就行了!”张老师对着全班宣布,重重敲着黑板上提前写好的编号。

      我明白了,她根本不给我选择其他学校的途径。我只好自己在统一强制发放的报考指南上找门路。我志愿填得很慢,耽误了些时间,引起了她的怀疑。于是,她不断在我跟前徘徊,监视我,逼得我不敢明目张胆搜寻。

      我感受到了无言的压力,于是假装随便翻阅,但其实一直暗暗获取师大附中学校编号,趁无人注意时才敢匆匆填上。我又故意拖延,假装和同学聊天,等待时机,夹杂在几个吵吵闹闹的同学之间,刻意和他们凑得很近,迅速将我的志愿表混在他们之中,然后迅速转身逃掉。我希望这样能躲开一场审判。

      不知夏林是否注意到了那天我所有的局促、刻意、拖延和掩饰,我想郑重地告诉他我的志向,也想听他的意见,但是到处都有人,我没有机会跟他分享这个秘密。

      志愿表刚一交上去,班主任就立刻查阅了我的那份。她拿着我的志愿表,目光像钩子一样,恨不得将纸面凿穿,神情严肃,动作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急切。我心里一紧,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她看到我填了“师大附中”后,脸色瞬间变了。我意识到,我成绩最好,又不是本厂子弟,是学校最该留下、但又最有可能飞走的好生源。她立即把我叫到办公室,语气放得明显温柔,带着刻意的关爱:“华晓,你坐下。”

      我走进办公室时,里面已经坐着年级组长、教导主任,甚至还有副校长。他们都用一种带着审视和期待的目光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感到一阵窒息。我知道,一场“思想工作”正在等着我。

      班主任首先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华晓,你学习很好,很懂事,老师都很喜欢你。咱们同学也都很喜欢你。你在这里会适应得很好,和大家一起升高中,老师们都能继续照顾你。”

      紧接着,年级组长接过话头:“你们这届高中很幸运,学校特聘来一个名师领队,再从其他学校调来高级教师队伍,专门带你们。这可是咱们学校第一次重点投资的火箭班项目。我们要打造最好的教育,这是我们学校腾飞的起点。”

      副校长接着说:“而且,这个特聘教师他的儿子也在你们这一届,所以无论是学校发展还是老师私心,都一定是尽全力打造最好的资源和条件的。我们还会加大宣传,到周边学校吸收最好的生源。无论从师资还是生源,你们这一届都是最好的,不会比任何高中差,相信老师,老师都是为你好。”

      他们轮番上阵,你一言我一语,从学校的发展前景谈到师资力量,从对我的器重谈到对我未来的规划。他们的话语像一张张细密的网,一层层地将我笼罩,我试图反驳,却发现每一句辩解都被他们的“为你好”挡了回来。

      我心里很清楚,他们的目标是留住我这个“好生源”。我看着他们言之凿凿的表情,心里充满了挣扎。我渴望去更广阔的天地,去最好的高中,去汇聚全省顶尖学子的殿堂。但他们说得如此恳切,每一句话都带着一种“不容你拒绝”的温情和压力。

      路过的别班英语老师,不经意间抛来一句:“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好奇那究竟是不是真理。

      班主任语气更慈祥,却字字重如千斤:“华晓,你不知道吧,城里学费贵多了,一年两万块,这可不是小数目。这些钱在乡下,都能盖一院子大房子了呢。你那么懂事,应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父母最好的。你家乡下的,父母很辛苦。老师也是为了你着想。”

      这句话,像一根钢针,狠狠戳进了我的软肋。我从小就知道家里经济紧张,所以不想给父母添麻烦。他们用我对父母的愧疚和体恤来控制我,这让我所有的坚持都在瞬间崩塌。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透明人,所有的心思都被他们看穿,并被当作了操控我的武器。

      “你提任何的条件,或者以后生活上有任何需求,学校都会答应的。”班主任又补充道,“你以后周末都来老师家吃顿好的,补充营养,谈谈心。老师就像你的亲阿姨一样。我家的女儿小璐,她跟你的小妹妹一样,特别崇拜你喜欢你。你来了,阿姨叔叔都会随时欢迎你。”

      我心里很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渴望去更好的学校,但他们说得如此现实,让我无法反驳。我不敢让父母再为我多承担一分钱的压力,更不敢辜负老师们看似良苦的用心。我感到自己被困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充满了重重阻碍。

      我的目标就是考上最好的大学,于是只问了一个问题:“我们学校往届有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吗?”

      副校长回答:“当然有了,年年都有,只是他们不敢报。你好好学,你可以的。”

      我开始犹豫了:既然哪里都考得上清华北大,我是否真的不能再忍三年,非要让父母多花钱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的门关着,外面响起午休的喧嚣声。同学们都已离校,诺大的校园陷入全面寂静,而我呆在办公室里,已经整整三个小时,耳边的证明言论、侧面议论不绝于耳。我的大脑因长时间的拉锯而疲惫不堪,思绪一片混乱。

      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办公室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透过磨砂玻璃,我隐约看到两个高大的身影。夏林和霍杰!他们没有走,一直在外面等我。那份温暖的陪伴,让我在巨大的压力中感受到一丝慰藉,也让我更加矛盾,我无法对这群为了我而“付出”的老师说不,而且这里还有人值得我留下。我闭上眼睛,似乎能看到操场上、教室里那美好而熟悉的身影。

      最终,在长达数小时的“思想工作”后,我的心理防线被层层攻破,疲惫不堪。班主任塞给我志愿表,我颤抖着提笔,一笔一划地将“师大附中”划掉,改写上了“市第七中学”。我感到自己被一个无形的巨石碾过,身体和心灵都麻木了。

      我看着手里那张被修改过的志愿表,它像一块白色的墓碑,埋葬了我对未来最美好的憧憬。世界变得灰蒙蒙的。我只是麻木地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我的声音仿佛被锁在喉咙里,一丝也发不出来。

      时至今日,当坐在硅谷的会议室里,面对那些试图用资历和权势诱导压制下属管理层时,我还能感受到那种熟悉的窒息。但不同的是,我不再是那个只能紧紧攥着拳头、默默在心里流泪的女孩了。

      我会据理力争,保护我自己的方案,我甚至还能为别人辩护。我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是为了重复昨天的安稳,而是为了确保,不会再有第二个‘华晓’,因为所谓的‘为你好’而被迫放弃自己的天空。

      当我走出办公室时,阳光刺眼,眼睛被刺得生疼。夏林和霍杰立刻迎上来。夏林打量我,欲言又止。

      “你在这干嘛呀?你找老师有事啊?”我好奇地问,想到他是在等我,但不清楚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能有什么事儿。看你这么久不出来,我都怕你被班主任软禁了。”他用玩笑掩饰严肃的话题。

      “没有,就是想让我改志愿。”我已经有些泄气。

      “那你填的哪个学校?”他睁大眼睛,定定看着我,语气急促。

      “师大附中。”我懊丧着说,头低了下来。

      “那很好啊,你一定可以的。”他故作镇定,表现出为我开心。

      “但是老师让我把我志愿改了,让我留在本校。里面老师太多了,一直在说服我。”我只能把委屈说给他听。

      “那你想吗?”他低头注视着我,非常认真诚恳地在等我的回答。

      “我……我留下来也好,都习惯了。”我假装无所谓,我确实舍不得他。

      “你学习好,应该去最好的。”他叹了口气,一边看我一边点头。

      “老师说,我们高中部今年也添加实验班,聘请名师队伍带我们这一届高中,不比名校师资差。”我刻意表现出对这句话的无条件相信。

      “那你志愿已经改了?”他长舒一口气,但表情依然凝重。

      “已经改了。”我抿着嘴对他笑了笑。

      夏林没有再问,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看透了我所有的委屈和无奈。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稍后还是轻轻拍在我肩上。那股力量和温度,是我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

      “我们已经毕业,暑假就......见不到了。你要回老家了吧?”他语气轻柔、小心翼翼。

      “嗯,我收拾好行李,下午坐车回去。”

      “我送你吧。我也去市中心有点事。”他总是说得那么轻松。

      “真的吗?我下午四点走。”我有些意外,他的陪伴让我觉得留下是值得的,心里踏实多了。

      “那我去你家附近那个车站等你。”他的声音恢复了轻快。

      夏林那句忐忑的“见不到了”深深触动我。如果,我从心所愿坚持报了别的学校,他会怎么办?他还要送我回家吗?他等了我一上午,在我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软禁”时,他就知道我在那里,聪明如他,一定知道我志愿并非本校。那么他依然选择等我,是想好好跟我说声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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