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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运筹 ...

  •   中军大帐内,油灯摇曳,五道身影被拉得忽长忽短,浓淡交织的暗影随灯火明灭浮沉。
      鲁同眉头紧锁,盯着铺在简易木台上的粗糙地图,那上面蜿蜒的线条,仿佛是他此刻纠结的心绪。卫国太子卫申,面色憔悴,一双眼睛满是焦灼的期盼。
      “狄人势大,骑兵来去如风。”曹刿忽然开口,声音不高,“若在平原决战,我军步卒虽勇,亦难以抵挡其反复冲击,终将被其拖垮、分割、吞食。”
      他的手指,稳定而有力,在地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代表山峦的起伏线条之间。
      “我军之利,在于步卒结阵之坚,在于弓弩射程之远。故,需借地利,锁其手足,扬我之长。”
      他的指尖在地图上画出一个无形的圈。
      “我们需要一个‘布袋’。此袋只有一个口子,既是入口,也是出口。”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入口要宽,容得下群狼涌入而不疑;肚子要鼓,足以让两军对峙,方能将狄人主力尽数吸纳其中;但待其全部入内,锋芒已折之后…”
      他的手指重重一顿,仿佛一枚钉子,楔入地图上某处。
      “这个口子,就必须变成一道鬼门关!要窄到只容数骑并行,且最好能一击而断之!”他看向卫申,目光如炬,“太子久居卫地,熟知山川地理,可知何处有此等绝地?”
      卫申闻言,身体猛地一颤。复国之望,尽系此战,他岂敢怠慢。他闭上眼,脑海中飞速掠过卫地的山河形胜,每一处关隘,每一条河谷,都关乎着他国祚的存续。
      片刻,他倏然睁眼,干裂的手指稳稳落在了一片标识着丘陵与河谷的区域。
      “此处!”连日忧心操劳,他的声音沙哑,“淇县西北,洪县以东,淇水支流纵横,河谷交错。曹将军所言‘布袋’,此地正有!”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解释道:“当年武王伐纣,牧野大战,便发生在淇县以南之朝歌郊野。山河形胜,自古便是兵家锁钥之地。地势复杂,丘陵起伏,多有河谷盆地。”他的指尖在地图上画出一个具体的圈,“此处,淇县以北约二十里,有一无名支流河谷,地势极为符合将军所求。”
      “谷口如何?”曹刿追问。
      “谷口颇为开阔,足以让狄人大军蜂拥而入,不致生疑。”
      “谷内呢?”
      “谷内有数里冲积平地,地势平坦,正好让狄人骑兵展开冲锋,亦会让他们以为胜券在握,放心深入。”卫申的指尖顺着地图上的线条滑向河谷底部,语气变得决绝,“最关键之处在于,此河谷乃断头之谷!其尽头并非山峦,而是淇水的一道急弯,水势湍急,两岸如刀削斧凿,猿猴难攀!”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希冀:“若将我军主阵设于河畔,便是真正的背水而战!前有狄骑主力,后无半步退路!狄人见之,必以为我军自陷死地,骄狂之心更盛;而我军将士…”他声音陡然拔高,“则唯有死战,方可求生!”
      “好!好一个背水之战!”曹刿眼中精光一闪,抚掌赞叹,随即追问,“那么,锁死这‘布袋’的‘袋口’,在何处?”
      卫申的手指果断地点在河谷入口内侧:“便在此处!两侧山坡平缓,林木茂盛,极易设伏。更妙的是,谷口之外地势稍阔,若以精骑快速抢占,辅以火攻,顷刻间便能将这唯一的生路化为烈焰地狱,让狄人插翅难逃!”
      “好!”曹刿颔首,目光终于从地图上移开,扫向一直静立在一旁待命的朱岳与鲁风,最终定格在朱岳身上。
      “朱岳!”
      “末将在!”朱岳踏步上前,声如洪钟,帐内为之一震。
      曹刿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着你率本部一千步军,前至河谷内侧,依仗两侧山坡地利,构筑壁垒,而后,背水列阵!你的任务只有一个——”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凌厉如刀:“像一条疯狗,给我狠狠咬住他们!在鲁风的骑兵封堵外部之前,绝不能让一个狄人从你这里冲出去!阵型一散——”曹刿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森然的白齿,“全军覆没!”
      帐内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都明白,朱岳所部是第一块承受狄军全力冲击的礁石,也是最可能被狂涛碾碎的位置。
      朱岳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猛地抱拳,甲胄铿锵作响,声如金石迸裂:“将军放心!朱岳和这一千弟兄,就算死,也用尸首把谷口给他拖住了!绝不放过一个狄狗!”
      “朱岳,”曹刿的语气缓和下来,“可知为何将此千斤重担交予你?”
      朱岳闷声道:“因为末将不怕死。”
      “错了。”曹刿摇头,声音又转激昂,“不仅因为你不怕死,更因为你能让怕死的士兵也变得不怕死。你部所在,即是全军之胆。这也是夫人特地让你从骑兵营转入步军营的目的所在。你稳,则全军稳;你溃,则全军亡。这不是送死的差事,这是立下不世之功的良机!我要你带着这份必死的决心,去为全军博一条生路,打一场名垂青史的大胜!”
      曹刿走上前去,拍了拍朱岳的肩膀,轻声说道:“莫要辜负夫人的信任。”
      朱岳浑身一震,那股被强行压下的委屈,此刻竟化为一股滚烫的热流涌遍全身。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抱拳,声音沉浑如山:“末将…必不辱命!”
      鲁同盯看着视死如归的朱岳,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他摇摇头,理了理思路,重新看向地图上那条象征着生路与死路一线的河谷,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开口:“地利已备,此计甚善。曹将军,孤尚有一虑:狄人并非木石,其首领先行亦非庸才。我军如何能确保,其主力一定会被引入这‘布袋’之中?若其只派偏师试探,或识破我军意图,绕道而行,直扑我后方粮道,或更南面的城邑,届时我军困守于此绝地,岂不弄巧成拙?”
      这正是整个计划最核心的风险所在。卫申也立刻看向曹刿,显然,他也有同样的担忧。
      曹刿对此似乎成竹在胸,他微微颔首,道:“君上所虑,切中要害。欲使群狼入彀,需投之以无法抗拒之香饵,并激其必争之怒火。”他的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鲁风,“此重任,便落在鲁风将军及其麾下三百精骑,尤其是那十五副清弓之上。”
      鲁风神色一凛,上前一步,肃然听令。
      “鲁风,”曹刿沉声道,“你的任务,分作两步。第一步,为 ‘雷霆显威’ 。”他手指地图上河谷之外的区域,“据探马所报,狄人先锋,约千骑,正游弋在此。你率本部前往迎击,不必留手,借助清弓之利、双镫之稳,以雷霆之势,将其击溃!此战,务求全胜,且要让狄人清清楚楚地见识到,我军骑兵以寡敌众,依仗的便是这远超其射程、可于其箭矢不及之处从容狙杀的清弓,以及人马合一、远超其想象的骑射之术!”
      他目光灼灼,继续道:“此战之胜,意义有二。其一,斩其先锋,挫其锐气,狄人主帅必为之震怒。其二,以三百破一千,此等非常之功,必源于非常之器。戎狄自诩骑射天下无敌,清弓与马镫之利,将如磁石般吸引狄人主帅。彼辈悍勇而贪婪,见如此神兵利器,岂能不起据为己有之贪念?届时,他们眼中所见,便不再是风险,而是必须夺下的‘至宝’与必须雪洗的耻辱!”
      “待其主帅被怒与贪驱使,倾巢而来之时,”曹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幽深,“你的第二步,便是 ‘伴败诱敌’ 。率部与之接战,但此番,许败不许胜。且战且走,败退之状要狼狈,却又屡屡返身,以清弓远射追兵,既延缓其追击之势,更让其觉得我军是心有不甘,倚仗利器挣扎,却终因寡不敌众而被迫退入河谷。要让他们以为,我军步卒主力,正是为了接应这支携带‘国宝’的败军,才不得不在此绝地结阵!如此,他们才会毫不犹豫,全军涌入这‘布袋’之中!”
      曹刿看向鲁同,总结道:“君上,先以一场无可争议的胜仗,亮出足以让狄人疯狂的诱饵,并点燃其怒火;再以一场精心设计的‘败退’,将他们引入必死之境。步步算计,皆在料定其骄横贪婪之心性。”
      鲁同听完这番将敌人心理剖析得淋漓尽致的阐述,长吁一口气,他又看向卫申,见对方也是满眼敬佩与激动之色。
      他又看向鲁风,沉声道:“鲁风将军,首战之胜,关乎全局,你可能做到?”
      鲁风单膝跪地,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坚毅与冷静:“请君上放心!末将必以狄人先锋之血,为大军开此胜局,再将群狼,引入瓮中!”
      鲁同满意地点点头,心念电转间,忽又想到一个可怕的景象,连忙问道:“曹将军,此计…是否过于凶险?”
      他年轻的脸上满是忧虑:“我军背靠淇水,固然能激发死战之心,可…这也意味着毫无转圜余地。万一,步军阵列被狄人骑兵冲破,或是鲁风未能锁死谷口,我军便是…便是全军覆没之局!我们是否有必要冒此奇险?”
      卫申闻言,脸上也浮现出强烈的挣扎。他渴望复仇,但也深知此战若败,他将再无希望。他声音沙哑地补充道:“鲁侯所虑极是。曹将军,狄人势大,若求稳妥,我们或可倚仗城池,步步为营…”
      “君上,太子,”曹刿平静地打断了他二人,目光依旧沉稳地落在粗糙的地图上,仿佛早已料到有此一问,“非是曹刿好行险招,而是此战,我军不得不行此险招,且唯有此地,能解我军三大死结。”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鲁同与卫申,开始分析:“其一,在于敌。戎狄来去如风,今日击溃其一部,明日便可啸聚再来。若不能在选定之地、选定之时,一举全歼其主力,则我鲁国北境将永无宁日,卫国遗民重建家园亦将遥遥无期。我们会被他们拖死在漫长的追逐与防备中,此为其‘势’之利,亦是其‘势’之强。”
      “其二,在于我。”曹刿的指尖在地图上虚画了一个箭头,“我军虽装备精良,然主力仍是步卒。两条腿,是跑不过四条腿的。在广阔平原之上,即便小胜,也无法扩大战果;而一旦失利…”他顿了顿,未尽之语中的后果让鲁同与卫申心头都是一寒,“我们必须创造一个让狄人不得不来攻,且攻来后便无法轻易脱离的战场。此地,便是锁住他们马蹄的囚笼,亦是最能发挥我军之长的角斗场。”
      “其三,在于时。” 他的目光转向卫申,带着一丝怜悯,“太子,您曾说过,卫国国都被攻破后,随您以及卫夫人南下的卫国遗民虽然只剩七百三十人,但加上共、滕两地的百姓,总共有五千人。”
      曹刿叹了口气,随即正色说道:“这将近六千人一路颠沛流离,饥寒交迫,他们每日能行进多少里?身体究竟还能支撑多久?我们耗不起一场迁延日久的战事。必须以最快速度,以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打垮狄人主力,方能立即着手安置难民,恢复生产。否则,即便小胜几场,身后的六千卫国子民,也等不到复国的那一天了。此举,亦是体恤卫国子民之苦,欲毕其功于一役。”
      “临行前,夫人曾有明训。此次北伐,目标有二:一要战胜戎狄,扬我国威;二要存续卫国宗庙,安置遗民。此二者,缺一不可!故此…”
      他总结道,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鲁同与卫申的心上:“故此,非是曹刿欲行险,而是敌之优势、我之劣势、时之紧迫,共同逼迫我们,必须在此地,行此看似最险、实则胜算最高之策!唯有借此地利,我们才能将狄人的‘快’变成‘慢’,将他们的‘多’变成‘散’,将我军装备与阵型之利,发挥到极致!此战若胜,北境可定;若求稳妥分兵守城,则处处被动,终将被逐个击破,那才是真正的死路!”
      鲁同与卫申听完这番透彻的分析,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帐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帐外呼啸而过的北风。
      鲁同脸上的疑虑渐渐被一种沉重的决然取代。他再次看向地图上那条绝谷时,目光中已不仅仅是担忧,更添了一份不得不为的坚定与背负千钧的责任。
      卫申鼻子一酸,满眼通红,他一扫衣袂,跪下行了一个顿首礼:“鲁侯与将军深谋远虑,是申短视了!卫国存亡,皆系于此战,但凭将军调度!”
      曹刿连忙扶起卫申,并拱手还礼。
      曹刿转身,向鲁同深深一揖:“君上,前线搏杀,交由臣与诸位将军。请君上携卫太子移驾后方大营,总揽粮草刑名,督应四方。君上乃社稷所系,若有闪失,我军纵胜亦无归路。”
      鲁同虽有心亲见战场,但也知曹刿所言乃是正理,一国君子不立危墙,他重重点头:“善!孤便在大营,静候诸位佳音!”
      战术,就此敲定。
      鲁同独自走到帐边,望着远处黑暗中连绵的山影,仿佛看见有个远在曲阜的身影,正透过这沉沉的夜色,凝视着这片即将被血火浸染的北地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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