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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出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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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场之上,尘土微扬。
一匹骏马四蹄翻飞,如离弦之箭般掠过场地,马背上那魁梧的身影正是朱岳。骤闻他一声低喝,猛地回身,双脚牢牢蹬住马镫,上身竟在疾驰中直立而起,宛如在马背上扎下了根!左手托起那造型独特的清弓,右手如电,连抽三支羽箭!
“咻—咻—咻!”
三声尖啸几乎叠在一起,远处分开摆放的三个箭靶,三支白羽箭簇几乎同时稳稳钉入红心,尾羽因巨大的力道仍在微微震颤。
“好!”
周围围观的军士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声浪激得场边旗帜猎猎作响。
朱岳轻提缰绳,胯下战马通晓人意,立刻放缓四蹄,由狂奔转为小跑,优雅地绕回场边。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朝四周激动的人群拱拱手,随即沉腰收力,左脚灵活地脱出马镫,右腿一扬,身形如灵猫般轻盈落地,不见丝毫笨重。他抱拳躬身,向一直凝神观看的曹刿朗声道:“末将朱岳,幸不辱命!”
曹刿古井无波的脸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他点了点头,然后招了招手,示意朱岳和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年轻将领鲁风跟他走。
三人步入一旁安静的牛皮军帐,将校场上的喧嚣隔绝在外。
“夫人已决意北伐,救援卫国。” 曹刿开门见山,声音沉稳。
朱岳闻言,脸上瞬间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兴奋与红光,一双大手激动地搓着,“日夜苦练,三年寒暑,磨穿了不知多少马鞍,就等这一天!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曹刿看着他,语气凝重如铁,“此战,不仅关乎卫国存亡,更关乎我鲁国能否立威于诸侯,绝不能给夫人丢脸。”
“将军放心!”朱岳“砰砰”地拍着自己宽厚的胸脯,响声沉闷有力,“末将必定不辱使命!”
“好。”曹刿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既然如此,朱岳,你去统领步军。你麾下连你在内十五副清弓,悉数交由鲁风掌管。”
仿佛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当头浇下,朱岳脸上的兴奋与红光瞬间凝固,他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瞳孔里满是难以置信,“为……为什么?!将军!我这三年來,按照夫人的意思,几乎吃喝拉撒都在马上,睡觉都抱着弓!论马术,论箭术,这新军营里,谁堪与我敌?为何要让我去带那帮步军?!”
曹刿似乎早料到他有此反应,平静道:“你马箭双绝,确是难得。但是性子过于刚猛,只知进,不知退,直来直去,不肯迂回周旋。戎狄来去如风,最擅长的便是诱敌深入、分割包抄,你若遇其大部队,被其撩拨,一味恃勇前冲,恐中埋伏,要吃大亏。”
“大部队?”朱岳脸上满是不服,梗着脖子,“遇大部队,我且战且走便是!凭清弓超远的射程,加上我的马术,谁能追得上我?他们连我的马屁股灰都吃不着!”
“你能带多少箭矢?”曹刿反问,语气依旧平淡,“三十?一百?就算你箭无虚发,面对成千上万、漫山遍野的戎狄骑兵,你这点箭矢,不过是杯水车薪,徒耗利器。”
“我…”朱岳梗着脖子,“我可以接他们射过来的箭,反射回去!保证箭不落空,绝不歇气!” 他指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鲁风,语气带上了几分较劲的意味,“再说鲁风,我与他比试过,他臂力不及我,清弓沉重,他最多连续开弓五次,气息便难以为继,面色发白,我却能连续开弓八次,犹有余力!清弓仅有这十五副,打造不易,给他,岂不是糟蹋了夫人的心血?”
曹刿耐着性子,继续解释:“让你去带步军,并非贬斥。步军乃战阵之基,同样重要。我会为你配备军中最好的柘木硬弓…”
“普通弓?”朱岳性子上来,只觉得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口不择言,“普通弓软趴趴的,那是娘们才用的玩意儿,我才不要!”
“放肆!”曹刿闻言,脸色骤然一沉,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朱岳的脸,“夫人三令五申,严禁言行歧视妇人,你敢公然抗命?!莫非以为夫人仁德,便可藐视其令?!”
朱岳听到“夫人”二字,吓得浑身一激灵,脑袋瞬间缩了回去,脸上挤出讪讪的笑容,连连摆手:“哎哟,将军息怒!将军息怒!我们这些粗人,行伍里混久了,糙话说顺嘴了,一时没改过来,绝非有意冒犯夫人!莫怪,莫怪!”
曹刿脸色稍缓,但依旧严肃,目光紧盯着他:“改不了,也要改!” 他语气随即放柔和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语重心长,“朱岳,此乃夫人亲自安排。她深知戎狄势大,部落众多,仅靠三百骑兵游击袭扰,难以正面击溃敌军主力。真正决定胜负、歼灭敌人的,还是需要依靠步军结阵而战,如磐石般稳住战线,方能给予敌人致命一击。那一千步军,多是新募民兵,操练不久,未经战阵,正需要你这样勇猛善战、能身先士卒、稳定军心的悍将前去坐镇,方能不溃不乱,将夫人授予曹某之战法发挥出来,完成歼敌重任!夫人,这是看重你的能力,对你委以重任啊!”
他顿了顿,给出最后的安抚与定心丸:“你麾下那十四名老部下,都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好手,我依旧让他们跟着你,全部擢为百夫长,助你统领步卒,弹压队伍。朱岳,切莫辜负了夫人的信任!”
一听是夫人江雅亲自安排,朱岳瞬间泄气,他耷拉着脑袋,像霜打过的茄子,蔫了下去。在曹刿严厉的注视下,他咬着牙,慢吞吞地解下背上那视若性命、温养了无数时日的清弓,用粗糙如砂纸的手掌反复擦拭了几下光滑的弓臂与紧绷的弓弦,这才万分不情愿地,递向一直静立等待的鲁风。
“鲁…鲁风兄弟,”他的声音有些发闷,“此弓…乃夫人心血所聚,天工堂巧匠千锤百炼而成…你…你好生…爱惜。”
鲁风神色沉稳,年轻的脸上并无半分得意之色,他举起双手,郑重地接过沉甸甸的清弓,沉声道:“朱大哥放心,弓在人在。风,必以性命护之,绝不堕其威名。”
朱岳不再多言,扭头大步走出营帐,背影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憋闷。
回到自己所属营区,他立刻召集了手下弟兄。
果不其然,一听说要被调去统领那帮刚放下锄头没多久的“泥腿子”步兵,这帮习惯了纵马驰骋、弓弦霹雳的老兵油子瞬间就炸了锅,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嚷嚷着不公平,要集体去找曹刿将军理论,讨个说法。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朱岳蒲扇般的大手直接将带头发牢骚的那个汉子扇得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吼什么吼!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朱岳双眼一瞪,须发皆张,“老子心里还窝着一团火没处撒呢!轮得到你们在这里闹事?!啊?!”
众人见他眼珠子发红,确是动了雷霆之怒,立刻噤若寒蝉,一个个挺直了腰板,大气都不敢喘。
那挨打的汉子捂着肿起来的脸颊爬起来,兀自不服,低声嘟囔辩解道:“头儿,不是弟兄们闹事…带步军有什么劲?每天不是拿着长木头互相捅来捅去,就是举个破木板傻跑,要么挥个短木棍劈来砍去…枯燥乏味也就罢了,浑身上下不得劲!一想到还要去操练那帮刚放下锄头、听见马蹄声都打哆嗦的民兵,想想就头大!这仗还怎么打?”
“你懂个屁!”朱岳劈头盖脸地骂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那是夫人亲自传授给曹将军的…的什么制来着?”他一时卡住,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边上的机灵小心提醒道:“头儿,是三三制。”
“对!三三制!”朱岳大手一拍那人的肩膀,拍得他龇牙咧嘴,“连曹将军都说,这‘三三制’看似简单,里头的变化却如江河奔流,暗合天地至理,威力惊人!你们这帮兔崽子,少给老子废话!收起你们那套骑兵老爷的做派!只管照着曹将军教的法子,往死里操练那帮新兵!老子把话撂在这儿,” 他目光凶悍地扫过每一个人,“谁手下的兵,上了战场要是腿软,敢后退一步,扰乱了阵型,老子不光亲手宰了逃兵,连你们这些带队的百夫长,有一个算一个,一并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众人心头一凛,轰然应诺,再不敢多言,迅速散去,各自寻自己的队伍去了。
数日后,曲阜北门外。
时值秋末,天高云淡,凛冽的北风已然带来了边地的寒意,卷起地上的黄土,打在旌旗和甲胄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北门外广阔的旷野上,大军已然列阵完毕。
三百精骑分为两个锥形阵,居于大军两翼。人人鞍袋鼓胀,装满了箭矢,马侧悬挂着沉静如渊的长剑。这些骑士沉默地端坐马上,只有战马偶尔不耐地打着响鼻,刨动前蹄。为首的鲁风及其麾下十四名精锐,更是人人背负着那标志性的清弓,黑色的弓身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沉默中透着一股引而不发的窒息感。
中军则是由朱岳统领的一千步军。这些士兵虽多是新募民兵,面孔尚带些许农人的朴拙,但经过朱岳及其手下十四名凶神恶煞般的百夫长日夜不停的严厉督促与“三三制”的反复磨合下,行列已见森然齐整。
最后则是一千负责辎重的民兵,装满粮草的马车,浩浩荡荡,足以显示出鲁国可怕的组织效率。
朱岳顶盔贯甲,手持一杆步战长戟,如同一尊铁塔般矗立在步军阵前,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但目光扫过麾下军阵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曹刿满意地扫过战阵,视线在朱岳的队伍面前稍作停留。
良久,他走到阵前,朗声喊道:“今戎狄肆虐,卫国受殃,君上帅我等有事于北方。阵中将士,有父子二人俱在军中者,父归;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
无人响应。
“有父母年迈,而无兄弟者出列!”
无人出列。
“有神志不清、身残耳聋者出列!”
战阵仍然静默。
曹刿于是大声说道:“既如此,大军一动,有功者赏,有罪者刑,无论亲疏,无论贤愚,有不从号令者,斩!”
鲁同身着精美的犀皮甲,外罩象征国君身份的玄色战袍,立于最为高大华丽的驷马战车之上。车轮裹着青铜,车栏雕刻着鲁国图腾,由御者娴熟地操控着。
卫申与他同乘一车,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士人服饰,但面容依旧憔悴。看着眼前这支装备精良、阵列森严、士气如虹的鲁国大军,再回想起不久前国都陷落、烽火连天、百姓哭嚎奔逃、自己仓皇南奔的惨状,强烈的对比让他心潮澎湃,不禁热泪盈眶,向着鲁同深深一揖,声音哽咽:“鲁侯高义,存亡继绝,挽狂澜于既倒!申…代卫国宗庙,代流离的卫国子民,拜谢鲁侯、夫人再造之恩!此恩此德,卫人永世不忘!”
鲁同伸手稳稳扶住他的手臂,年轻的面庞上已褪去了最后的稚气,充满了君主的威仪与肩负重任的沉稳:“太子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戎狄为祸,侵我诸夏,屠我百姓,此乃所有华夏诸侯之共敌。同姓相援,携手御辱,乃我辈份内之事。但愿此去,能扬我国威,涤荡腥膻,还北地一个太平!”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军阵,投向北方那辽阔而未知的天际,心中豪情、责任与一丝初次主导大战的谨慎交织在一起。他深吸一口带着尘土与金属气息的冰冷空气,朗声吟诵,字节如鼓,敲击在每一个士卒的心上: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诗句古老而朴拙,却仿佛带着燎原之火的力量。起初是鲁同一人之声,随即,他身边的近卫、曹刿、朱岳、鲁风,乃至前排能听清诗句的士卒,开始低声应和。
鲁同感受到那股汹涌的共鸣,他向前一步,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两段,向着整个军阵呐喊出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与子偕行——!”
这一次,不再是零星的应和,而是山呼海啸般的齐声复诵!两千人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巨浪,冲散了北风的凛冽,震散了天空的浮云。
士兵们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眼眶发热。他们或许不懂诗文的精妙,但他们听懂了“同袍”、听懂了“同仇”,听懂了国君与他们共用衣裳、同赴战场的誓言!
鲁同目光扫过台下无数张激昂的面孔,看着他们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战旗,缓缓举起了右手。
侍立车旁的传令官见到手势,立刻挥动手中巨大的令旗。
“咚——咚——咚——”
低沉而雄浑的战鼓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自中军响起,一声声敲击在每一个士卒的心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与私语。
“呜————”
紧接着,苍凉劲疾的号角声划破长空,与战鼓声相应和,传达着进军的命令。
战车缓缓启动,包铜的车轮碾过干硬的黄土道路,发出沉重而富有节奏的辚辚之声,如同历史巨轮开始转动。
“启程!”
各级将官的呼喝声在队伍中此起彼伏。
两翼骑兵开始缓缓策动马匹,保持着严整的队形;中军步卒则迈开整齐的步伐,长枪如林随之移动,盾牌如墙向前推进,沉重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如同闷雷滚过大地。
大军,就此开拔。
如同一股无可阻挡的铁流,迎着凛冽的北风,卷起漫天烟尘,向着那片承载着荣耀、仇恨、牺牲与未知的北方土地,浩浩荡荡,迤逦而去。阳光照射在戈戟枪尖,反射出万点寒光,仿佛一条巨大的钢铁巨蟒,正缓缓苏醒,露出它冰冷的獠牙,注定要在北方的原野上,书写下一段属于鲁国,也属于这个时代的血与火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