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共潮生》沐子萧

8、第 8 章

　　华盖星君、三千二百年后，敖丙一句话，让太乙真人一众全都懵了神。见着几人都还在恍惚，敖丙只好暂时逾矩，三两句话打发了后方黑压压一片的龙族和海妖们先回海中等待，等此处没了旁人，才引着几人落在陈塘关的城墙上详细说明。
　　“吒儿！”早已等候在陈塘关的殷夫人跑了过来，她方才离得远，看得不真切，只看见哪吒受了伤，赶忙上前来查看。
　　殷夫人身后，李靖和申公豹也走了过来：“各位都没事吧？”
　　太乙真人仍是挂着他那傻兮兮的笑容，把哪吒交给殷夫人：“莫得事莫得事，都好得很，哪吒他就是用力过猛昏过去了，休息几天就行。”
　　这边太乙真人和李靖夫妇叮嘱着照护事项，另一边的敖光则是看着身着繁复衣袍的敖丙，用银线绣着无数暗纹的浅蓝衣裳衬得敖丙愈发沉静儒雅，那面上一直挂着的浅笑此刻看上去也像是神像雕塑一般。他想起敖丙曾说，自封神之战开启后，便甚少与自己见面。
　　三千多个日夜，他的丙儿可有人相伴？身为华盖星君的日子过得可好？
　　敖光实在想知道敖丙的经历，但思及几日前那句“将灵珠交予哪吒，再不碰封神榜之事，同龙族诸位同胞前往深海避世”，便知不必再问了。
　　敖光不愿开口，可其余人都好奇得很，一道道探寻的目光汇集而来。都是可信任之人，又是长辈，敖丙以灵力构筑一方圆桌，从他贴身带着的储物袋中摆出茶点，邀众人坐下后，将他的那些过往一一道来。
　　封神之战中，他的确因中毒而身死，可魂魄却入了那封神台，以魂魄受封为华盖星君，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哪吒当时所用的复生之法对着一具空壳自然没有效用。他被拘囿于天界，后才明白那封神榜究竟为何物，不过是战败身死者以魂魄受封为神，幸存者肉身成圣。那封神榜上三百多位正神，也不过徒留了个“正神”的名号，实则无半点自由。
　　敖丙用尽一切手段也无法将这些告知哪吒，幸而后者低迷一段时日后重新振作，有灵珠魔丸共同加持，之后再无败绩，封神之战结束后便成了万人敬仰的三坛海会大神。
　　封神之战结束后没过多久，阐教截教逐渐势弱，天庭与西方佛教日渐繁盛。可日月流转，仙界势力如何变化也影响不到他们这三百多位正神。
　　稳定，却又过于稳定。
　　哪吒曾来找过他，他们的居所离得太远，走一趟着实不易。他将灵珠还了敖丙，此后若是不得见，便以灵珠魔丸之间的感应为桥，或聊天或谈事。那时他们尚且年轻，认识的人都差不多，倒还能聊上几句。
　　可后来，他便有些跟不上哪吒了。
　　虽说大家都各司其职，享人间香火供奉，哪吒管的是那天、地、水三界，斩妖除魔，抵御外敌，也总是往喧嚣的凡间跑。敖丙掌人间善恶、生死与贫贱之事，实则不必下界去，只在紫微垣中便可处理。久而久之，他搭不上哪吒的话茬了。
　　哪吒也不恼，得了新鲜玩意或新鲜事仍旧跟他分享，给他细细解释，倒也算不上无聊。
　　只是随着人族发展得越来越快，事情似乎有些脱离掌控。科技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天上或地下、深海或宇宙，没有他们去不得的地方，许多原本只有神仙才能做到的事，人族已经可以自己完成，于是信仰供奉他们的人也越来越少。
　　信仰少了，香火便少了，香火少了，神仙自然也少了。
　　起初，没有神仙在意这个问题，不过是人族探索万物，哪能影响到他们这些神仙。可直到有一次天界盛会，席上少了许多神。里面有不少都是敖丙熟悉或见过的，他们遣人去请，却发现这些神仙早已没了踪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天界组织人手调查，才发现是人族早已遗忘了他们，那些神仙被彻底遗忘在历史长河之中，于是连最后一丝神魂也散了。
　　散得悄无声息，不留任何痕迹。
　　后来，他们才明白，还有一种死亡，叫作遗忘。
　　一向运筹帷幄的神仙们惶恐起来，原本对信徒爱搭不理的，为了活下去都没日没夜地替信徒实现心愿。香火供奉好了一段时日，可也只是一段时日。
　　人族开始信仰那名叫“电子神明”的东西，它们比神仙更加迅速，只听从人族的指令，从不背叛，有问必答，几乎无所不能。
　　天上消失的神仙越来越多了，敖丙本也该早就消失，只因着灵珠魔丸的联系，勉强还能存在，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他想了许久，直到人族在地球与月亮之间架通了桥梁，运载着第一批人步入被改造后的月亮的那日，他找到了哪吒，叫他断开灵珠与魔丸之间的联系。
　　“还剩最后一点时间，我想肆意妄为一次。”敖丙捂住了哪吒的嘴，执着地说了他的想法，“这些时日我总是在想，或许不当神仙，会更加自在。我寻得了一个回溯时间的法术，若是成了，我便潇洒自在一回，若是败了……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的情况。”
　　哪吒自然是想拦的，可拦住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阻止不了人族，若想敖丙活得更自在些，也没别的办法了，只好答应了敖丙。
　　灵珠与魔丸的联系断开，敖丙绘制了早已烂熟于心的阵法，他看着一旁闷不吭声的哪吒，只笑着对他说：“你别伤心，只当我这无期限的劳务派遣员工，今天总算是正式退休了，你该为我庆祝一番才是。”
　　他没能看到哪吒的反应，阵法起效得太快，敖丙只觉得自己一直在往下坠落，失重感几乎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他难受得很，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摇匀了，混乱中他隐约听见了哪吒的呼唤，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也不知到底抓了些什么。再回过神时，他已在龙宫。
　　至于那被他抓到的，敖丙经了几次试探，终于是确定了，他顺手把封神之战中使用复生之法的哪吒给带了回来。
　　“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诸位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敖丙说得口渴，取了杯茶来，静静等着其他人或讨论或沉思。
　　金吒和木吒不知哪吒的事，悄声问了一旁的李靖，又听了哪吒的经历后也不知该说点什么了。
　　如果阐教与截教在封神之战后不久就将被天庭与佛教吞并瓜分，甚至三千年后连天界都在逐渐消散，那么他们如今的努力又算什么呢？世间修行者如过江之鲫，最后真正能留下的又有几人？
　　敖丙等了又等，却无一人吭声，一个个都是愁眉苦脸的，只好又开了口：“未来之事自有未来人去考虑，我如今悉数告知，也不过是为诸位解惑，实在不必考虑得那么久远。眼下封神之战即将开启，我已决意与龙族同胞前往深海避世，之后的种种，便不参与了。”
　　敖丙说完，心口处便泛起涟漪，灵珠剥离，缓缓飘入仍在昏迷的哪吒体内。敖丙的气息顿时弱下大半，身上的衣袍变回了原本的模样：“我在灵珠上留了自行治愈宿主的法术，日后他便不再会失控了。”
　　见敖丙与敖光一同起身，似是要离开，太乙真人又叫住了他：“你现在走了，哪吒醒来不得闹海去，要不你再留些话给他？”他知道如今已拦不住敖丙离开，只最后再为他这徒儿争取点念想。
　　“若是有缘，日后自会相见。他要是问起我去了哪里，便告诉他：世界那么大，我也想去好好看一看。”敖丙说完，化了龙身，随着敖光一同潜入水中，再没了身影。
　　直到已入深海，沉默了许久的敖光才问他：“儿啊，你当真要一直待在这深海之中？”
　　敖丙摇摇头：“或许我也该亲眼看一看这世界才对。海洋、大地、天空、宇宙，我想尽我所能，看遍万事万物，亲眼去见证世间变化。”
　　“既是如此，你便尽管去做你想做之事，只一件事你要记得——你永远有一个在东海的家。”敖光说着，就见敖丙以龙身缠了上来，趴在他背上不再动弹。
　　“父王这句话说得不准确，若是以后咱们又要搬家该怎么办？依孩儿看，有您在的地方，哪怕是破屋漏瓦、露天水潭，也是孩儿的家。”
　　敖丙如此回答，实在让敖光动容，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父王，孩儿有些累了，想歇息一会儿。”敖丙如今没了灵珠，一时有些虚弱，有敖光在侧，便任由那困意卷了自己入梦。
　　梦里，敖丙看见三千多年后的哪吒正站在他面前，穿着一身从人间新买的衣裳，递给他一杯他好奇许久却从未尝过的奶茶，笑盈盈地跟他说：“退休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