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记忆》池池明亮

3、春节

　　　　十几天很快过去，组织像死绝了，再也没给过指示。

　　柯林乐得清闲，除了每天被彭怀英强迫和沃伦好好相处有点糟心，在彭家的日子是很惬意的。

　　彭恩瑞要供着一家子指望不上的吃饭，每天早早出门上班当他的总裁；彭昭兴刚十五岁，已经考上滨大的物理系，最近正忙着把四年的课都学完，早出晚归甚至没空对人翻白眼；长辈们流连于后院养的梅花，彭览每日都兴致勃勃地为他的貌美续弦作诗一首，实在是不提也罢。

　　彭怀英去俄罗斯前就想通了他这一辈子的身份：就是个混吃等死的优雅米虫。每天缩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干点什么。除了定时出来吃饭就是突然刷新在某处叫俩小孩表演给他看一个其乐融融，然后迅速缩回房间接着宅。

　　某种层面上来说，两个处心积虑混入的杀手，反倒像是成了这宅子真正的主人。

　　彭怀英英雄救美那日刚巧是圣诞，一晃几十天过去，眨眼就到了春节。

　　院子里久违地热闹起来，徐叔大早就带着下人们开始布置起院子，从院门到大堂远远红了一片，柯林想彰显一番捡来小孩的用处，被笑眯眯的慈祥奶妈塞了块徐福记。

　　“一点也不好吃。”柯林大口嚼着这块色泽和味道都十分诡异的花生糖，跑到后厨去找沃伦——他基本大半天的时间都在这，一边看彭怀英买的日本漫画一边在灶台旁帮忙烧火。

　　柴火在灶堂里噼里啪啦响着，暖色的火光映在沃伦狐狸精一般的脸上，他不知看到什么好笑的情节，眼睛笑嘻嘻眯成一条，在一般人看来，这一幕倒像是一幅顶温柔的画卷。

　　柯林不信这一套，他伸头往那漫画上一看，果然此人正看的是十八禁重口黄包情节，能笑得这么甜蜜纯属他变态。

　　现在不是做饭的时候，下人们都被徐叔安排到前院上了，厨房就只他们两个。

　　柯林用不引其他人怀疑的姿势倾身和沃伦讲话。

　　“组织有消息没有？”

　　沃伦收敛了笑意。却是答非所问。

　　“你是苗族人吧？”

　　“有苗族血统，怎么？”

　　“昨天晚上飞鸽传来的信，我接了。这次的任务是首领亲自下发，001做监工，他给了我们具体指示，要用到098号的蛊虫，需要你的血来催动。今晚的任务目标是彭怀英。”

　　柯林沉默了。

　　“怎么催动··？往上淋？”

　　沃伦奇道：“我怎么知道？我是英国人！！”

　　柯林真是无语死了：“老子来组织的时候才七岁，上哪知道怎么催动去！而且玩蛊虫的不都是苗族小姑娘吗····我这血统也不知道纯不纯···”

　　沃伦突然耳尖一动，提高声音道，“你说什么呢？中国人也有看日本漫画并喜爱看日本漫画的权利吧！怎么能因为你看这一章产生了莫名的冲动就否认自己的国籍！”

　　柯林意识到了什么，转头一看，果然彭怀英神色复杂地站在他身后。

　　“柯林小朋友，你这是落伍的国际观哈，我们要博采众长，承认其他国家的优点，这是一种格局····来我看看你们在看什么？”

　　然后他看到了沃伦拿着的颜色书籍。

　　彭怀英：“······”

　　柯林：“······”

　　没收了。

　　彭怀英耳朵红透了，抄起书转头就走，嘴里嘀嘀咕咕“小孩子不能看这些！”之类，路过下人摆的乱七八糟的工具还差点摔了一跤。

　　柯林：“······”

　　和001再次沟通的任务交给了沃伦，柯林怕再和他呆在一起会闹出人命，也追着彭怀英出了厨房的门。刚无所事事地晃到前厅，却是遇见了个想不到的人。

　　前厅，一身材高大的男人堵住了彭怀英上楼回房的道路。那人神采飞扬，戴一副金丝框眼镜，赫然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金子玉！

　　金子玉身旁，一长发女人亭亭玉立，玉手挽着他一边胳膊，笑得很温婉，那大概就是彭怀英提起过几次的那位曾斩获彭大少芳心的白凇成小姐吧。

　　柯林正准备按兵不动，金子玉却是已发现了他，给了他一个眼神。柯林暗自心惊，那是什么意思？那个眼神充满暗示的色彩，可是他们根本就不算认识！他是谁？——趁着没人注意，他又迅速退回厨房打算找沃伦商量。

　　这边彭怀英却是有苦说不出，眼前人从亲疏上来说，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哥哥姐姐，从维护人脉方面来说呢，又是白家的长女兼当家人和哥哥麾下的一员大将，无论怎么说，他都不希望这两人对他自己的人品产生质疑，可是——他欲哭无泪，他手里还抓着刚刚没收回来的颜色漫画呢！

　　那两个小崽子，过完年就把他们送去上学！

　　彭怀英少爷当了23年，就算是作为一名不上班也不上学的无业贵公子，也早满了一周岁了，从来没有过这么窘迫的时刻。幸好天凉就有人递被子——彭恩瑞回来了！

　　他以此生最热情的态度，越过金子玉和白凇成，径直将自己的声音传送至他大哥的耳中，简直如泣如诉：“哥！！！”

　　半小时后，众人齐聚于大堂偏门的小桌前。

　　这彭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几百年前反帝反封忘了肃清的余孽，直到千禧年之后还保留着养下人和称呼老爷少爷的陋习，倒还是没有完全古色古香地保留那大堂里面设待客坐席的水浒传习惯。平日里吃饭，大家都是在偏房里解决的，柯林知道这一点，所以当前情景就更加诡异。

　　彭恩瑞估计刚在公司办完年会回来，一丝不苟的西装上沾了几片丝带亮片；白凇成和金子玉穿着情侣款的休闲装，要不是两人也算郎才女貌，看起来就像是两匹斑马——坐在女方的前男友男方的现上司面前寒暄；彭怀英更是干脆在薄睡衣外套了套厚睡衣，圆滚滚地坐在一边用茶暖手，漫画估计已被他不知道扔哪毁尸灭迹了；沃伦····沃伦和他一样脸色凝重地参与了这场还没来得及上菜的餐桌聚会，也正收回审视的目光与他对视。

　　他们刚刚得知，001会受邀来参加彭家的家宴，结合金子玉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柯林觉得这藏头露尾的班真是没法上了，难怪这人存在感这么强，原来是同事！

　　黑刃虽是个不怎么管束成员行为又喜欢给人兜底的老妈子组织，但其实等级制度很严密。

　　沃伦比他更早进来一些，在组织里长到十六岁，也从来没有见过001——组织里的前几位排号，都有高度社会化的身份背景，轻易不示人。

　　柯林决定收回对这次任务的所有吐槽：谁能想这么羊癫疯的任务竟然是首领写的！而且还派了001做监工。

　　想起接这个任务完全出于误打误撞，柯林真想一头撞死在001面前。

　　001——金子玉却没理会俩小孩波涛汹涌的心理斗争，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他的恭维话。

　　在世俗的视角上来看他的这次拖家带口的拜访，其实倒也说得通，无非就是新的一年新的开始老板请多投一点金子给我们分公司。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甚至很不要脸的把自己女朋友拖出来攀交情——白家姐弟与彭家相识已久，曾经又有那样一层亲缘关系，几乎算是半个彭家人，年年都是和他们凑在一起过的年。

　　白凇成像是没介意金子玉这种夸张的抱大腿拍马屁行为，径自温温柔柔地笑着，不知道是在彭恩瑞无神的注视之下太尴尬还是怎么，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来分给俩小孩吃。

　　午饭很快在徐叔快马加鞭的赶制中呈了上来。

　　柯林吃不下一点，刚那颗糖又是很难吃，牙都要酸掉了，沃伦倒是没事人一样，一边吃一边兴致勃勃地看彭恩瑞八卦。

　　自彭恩瑞见到白凇成开始，几人之间就笼上一层化不开的尴尬。此刻金子玉给白凇成夹了一筷子蘑菇，却被彭恩瑞挡住。

　　“她吃不了菌类。”

　　像是条件反射般的阻拦。

　　大家都很尴尬，这样下去还行不行了！

　　金子玉只好把盘旋了一圈的筷子又放回自己碗里，“是吗哈哈我平常和凇成一起吃饭时间少·····”

　　彭怀英尬得听不下去，只是一味扒饭。

　　柯林决定打破这个局面，于是主动站起来向金子玉敬酒：“金先生，谢谢您，如果那天不是您恰好和怀玉哥在一起，我肯定也不能被救出来，我敬您一杯！”然后一口干了一杯果粒橙。

　　金子玉觉得这小孩实在是太上道，立刻甩开那一筷子蘑菇，开始和柯林称兄道弟地喝起了酒。

　　沃伦盯着桌上剩余的其他人，却是若有所思。

　　午饭吃得早，不到十二点就结束了，金子玉他们还要留下来吃晚上的家宴，就由彭怀英搀着上了二楼休息。当然，为了不刺激神经岌岌可危的彭恩瑞，白凇成自己占了一间房。

　　柯林抓着沃伦跑去后院——他们俩毫不受万恶的酒局文化影响，喝果粒橙喝了个肚饱。

　　沃伦看左右没人，掏出了一张纸条——柯林完全不知道他们俩什么时候接触上的，那纸条上写着

　　“血清已激活。今晚行动。”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001的。

　　就像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杀手。

　　柯林看着这条没头没脑的信息，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马上就要走到尽头。

　　**

　　彭恩瑞被彭怀英架回了自己卧室。

　　其实中午喝的酒远不足以让他喝醉。弟弟也纯属多虑，他也并不会因为白凇成离开他后委身给自己的下属就郁郁寡欢。

　　只是白凇成的出现，往往都预示着一些他不愿去想的事情。

　　他的记忆不禁飘回九年前的夏天，那个时候他和白凇成都还年轻，正是大好的情窦初开的年纪。

　　大概这个年纪的少年总是热烈跳脱，在又一次他试图与白凇成亲密而被拒绝之后他有些恼火。

　　白凇成只是像她平日里那么淡淡地说，不可以。

　　“为什么？”他听见十九岁的自己质问白凇成。“我会给你忠诚，我会承担责任，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白凇成那时的表情很奇怪。“不会的，恩瑞。没有人会一直在我身边，我和别人不一样。”

　　十九岁的彭恩瑞不解少女话语中的哀伤，只把那句话当白凇成级别不高的拒绝。

　　直到之后某天他偶然知晓自己的身世。

　　被本不应该和他有所牵连的彭家父母收养……又被自己的亲生母亲遗忘。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像是命运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叫他无法面对以他为榜样的那个、眼神发光的弟弟。

　　他才知道白凇成为何执意要求离开。

　　但有一点白凇成错了，他们是一类人。

　　受人蒙蔽，失去过往，也没有归宿。

　　他们是一双徘徊于世上，本该早早离去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