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打工指南》若桃渊

4、鼠姥姥

　　出了酒楼，镇上的夜色已浓，凉风一吹，方才客栈里的喧嚣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只可惜，兰絮身边的两位活宝并没打算让她的耳朵清静片刻。

　　不知又因为哪句闲话不对付，玄伊和沉香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呛了起来，一个讥讽对方摆谱，一个冷嘲对方聒噪，字字句句夹枪带棒。

　　兰絮跟在旁边，劝得口干舌燥，只觉得这差事比连理三天蟠桃会的文书还要耗神。

　　正行至一段僻静小路，两侧树影幢幢，月光都显得晦暗不明。

　　忽然，周遭阴风骤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怨愤之气。

　　“嗯？”沉香最先察觉异样，脚步一顿，冷冽的目光扫向路旁的灌木丛。

　　玄伊也停下了斗嘴，蹙眉望去：“好重的阴气……”

　　兰絮下意识地往玄伊身边靠了靠，她的法力比购买力还弱，对这种东西最是敏感，只觉得脊背发凉。

　　灌木丛中窸窣作响，紧接着，几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飘了出来。

　　是几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姑娘，穿着精致的小衣裳，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可见是极受长辈疼爱的。

　　她们面色铁青，双眼空洞无神，周身缠绕着湿漉漉的怨气。

　　正是方才说书人提到的，被村民溺死的亡魂。

　　几双乌黑的瞳仁先是茫然地扫过三人，随即定格在方才与玄伊对峙的沉香身上。

　　她们法力低微，感知不到神仙的威压，只看到一个男人正在欺负两个姐姐。

　　尤其玄伊方才情绪激动，看起来更像受了委屈。

　　瞬间，那股冤死恶灵的极致怨恨被点燃了。

　　“滚开！不许欺负姐姐！”

　　小鬼们发出尖细而充满恨意的嘶叫，化作几道阴风，直扑沉香！她们的力量并不算强，但那股纯粹的怨念还是让人心惊。

　　沉香眉头一拧，显然没料到会遇上这种状况。

　　他并未动用杀招，只是袖袍一拂，一道柔和却坚定的金光闪过，便将扑到近前的小鬼们轻轻推开。

　　其中一只冲得最猛的小鬼被他顺势用两指捏住了后颈衣领，提溜了起来。

　　那小鬼在他手里拼命挣扎，青白的小脸上满是恐惧，却仍咧着嘴，露出尖尖的小牙，朝着玄伊和兰絮的方向含糊地喊：“姐姐别怕！我保护你们！”

　　兰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

　　玄伊也愣住了，脸上的怒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沉香看着手里这只明明怕得发抖却还虚张声势的小鬼，冷声问道：“听闻你们有个姥姥，专爱吃人心肝？”

　　此言一出，不仅他手里的小鬼，连周围其他几只小鬼都炸了毛，对着他龇牙咧嘴，厌恶之情更甚：

　　“呸！你这臭男人放什么狗屁！”

　　“姥姥最爱吃烧鸡和玉米！才不吃那种腥了吧唧的脏东西！”

　　兰絮在一旁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她悄悄扯了扯玄伊的袖子，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

　　“玄伊，这怎么和真君法旨上说的完全不一样啊？不是说妖物聚众作乱，袭扰村舍吗？

　　咱们那五十万功德，不会就这么泡汤了吧？”她心疼她的法器修补费。

　　玄伊看着她那没出息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这种事很常见的。凡夫俗子遇到无法理解的事，自然往最可怕的方向想，给神仙上香请愿时，说的自然是‘鼠妖吃人作乱’。

　　大仙们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细细查证？法旨上自然也就这么写了。

　　具体情由，还得我们这些下来的神官勘查清楚回禀才算数。

　　放心吧，五十万功德少不了你的，若最后查明非但不是作乱，还是桩功德，还得给你添上些呢！”

　　兰絮这才稍稍安心。

　　这时，那几个小鬼似乎交流了一下，虽然依旧警惕地盯着沉香，但敌意减轻了不少。

　　其中一个大点的孩子飘过来几步，小声道：“姐姐，你们是不是要见姥姥？”

　　兰絮和玄伊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小鬼们齐刷刷地挡在沉香面前，小脸绷得紧紧的：“他不许来！臭男人不许进我们家！”

　　沉香脸色一沉。

　　兰絮顿感头痛，连忙蹲下身，柔声哄着那几个满脸戒备的小女孩：

　　“好姑娘们，这个哥哥呢，是姐姐的领导，不是坏人。”

　　她硬着头皮指了指脸色更黑的沉香，“你们不让他进去，姐姐回去不好交代，要被扣薪水的，就没钱买好吃的了……”

　　小鬼们似懂非懂，看看兰絮恳求的脸，又厌恶地瞪了沉香一眼，最终才不情不愿地让开一条缝，算是默许了。

　　一行人跟着小鬼们七拐八绕，来到山脚下一个极其隐蔽的洞府前。

　　洞口被藤蔓遮掩，进去后却别有一番天地，虽简陋，却打扫得干干净净，透着股生活的气息。

　　洞府深处，一个矮小的老太太正就着油灯缝补着什么，满头白发，脸上皱纹遍布，嘴角自然向下撇着，看起来十分不好惹。

　　见到小鬼们带了生人回来，尤其是还有个男人，她立刻放下针线，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来，语气很冲：“哪儿来的？谁准你们带生人进来的？”

　　玄伊何曾被人这般呵斥过，当下柳眉一竖就要发作。

　　兰絮吓得赶紧把她拉到一边顺毛哄着：“老人家脾气不好，你体谅一下，要是给人家气到哪去我可赔不起医药费啊·…”

　　玄伊被她这谨小慎微的模样气笑了：“我今年都三千岁了，怎么从来没见你体恤体恤我这个老人家？”

　　兰絮：“……”

　　沉香：“……”

　　洞府内，油灯昏黄的光晕柔和了石壁的冷硬。

　　方才还对他们凶巴巴的鼠姥姥，此刻被一群小女孩簇拥着。

　　“姥姥，辫子散了……”

　　“姥姥，我的头花好像掉在外面了……”

　　“姥姥，饿……”

　　小鬼们叽叽喳喳，仰着青白却稚嫩的小脸，依赖地蹭着老人粗糙的衣角。

　　鼠姥姥不耐烦地嘟囔着：“一群讨债鬼，没个消停。”

　　却动作熟练的将一个小姑娘抱到椅子上，枯瘦的手指穿梭在略显凌乱的头发里，三两下就编好了一条整齐漂亮的辫子。

　　又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用碎布头做的头花，仔细给她戴上。

　　她一边动作，一边头也不抬地对兰絮三人道：“老婆子我眼还没瞎，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是上面下来的官差吧？”

　　她给最后一个孩子扎好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去玩。然后转过身，浑浊的眼睛直视着三人。

　　声音沙哑粗粝，却很平静：“这几个囡囡，是我带大的。都是苦命的好孩子，没做过一件坏事。

　　村里丢的粮食是没开灵智的老鼠啃的，它们饿极了，我管不住那么多张嘴。”

　　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挺直了本就佝偻着的脊梁：

　　“你们要交差，就带我走吧。就说是我老婆子指使鼠群偷的粮，跟这些丫头没关系。”

　　说罢，她从旁边拿起一件打满补丁的旧袄子，默默披上。走到兰絮面前伸出了双手，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兰絮连连后退摆手，清冷的面容上写满了无措：

　　“姥姥您这是做什么，快别这样。我们不是来抓您的，粮食的事不归我们管……”

　　周围那几个小女孩因为姥姥的话瞬间红了眼眶，小脸上满是恐惧和依恋。

　　纷纷围过来抱住姥姥的腿，小声啜泣着“不要抓姥姥”、“姥姥别走”。

　　兰絮的心酸涩得一塌糊涂，俯身哄着这群眼泪汪汪的小姑娘：“不抓姥姥，姐姐是来帮你们的……”

　　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抬眼与玄伊交换了一个眼神。

　　玄伊此刻脸上也早已没了之前的不耐，对兰絮微微颔首。

　　她看着与鼠姥姥相依为命的小鬼们，那双明艳的杏眼里只剩下沉沉的寒意与怒火：

　　“虎毒尚不食子，这群愚民竟能对亲生骨肉下此毒手，何其歹毒！”

　　兰絮的眼神同样凝重，回望过去：“不止这几个，不知已有多少无辜孩子遭了毒手。

　　人心中的恶，比妖祸更恐怖千百倍。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鼠姥姥看着兰絮耐心哄孩子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一直紧皱的眉头稍稍松懈了一些。

　　兰絮直起身，目光坚定地看向鼠姥姥，语气郑重：“姥姥，您放心，我们不会带走您，也不会伤害这些孩子。

　　此事我们既已遇见，便不能置之不理。残害无辜婴孩，逆天悖理。我们需将此事上报，由天规裁定。”

　　鼠姥姥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会是这个发展。

　　她看着兰絮和玄伊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又看了看旁边虽然冷着脸却并未反对的沉香。

　　那双看尽世情、早已麻木的眼睛里，终于亮起微弱的光。

　　三位来自九重天的神仙，此刻决心要为这世间最微末的悲苦，讨一个天理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