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风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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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棠月很少做梦，而今天大抵是吃饱喝足一身轻的缘故，她做了个十分漫长的梦。梦里的自己颇爱在水中遨游，偶尔浮出水面，总能看见如春温柔的风景，和一个正拿着毛笔的男人。男人的面容身量都看不真切，他只是不爱讲话，却总勾着嘴角，反倒是自己的嘴巴叽叽喳喳个不停，似乎还对面前这位正襟安坐的男人颇有微词。
醒来时，天已完全黑了。侍女进来准备为她梳妆，却被纪棠月拦下：“都这个时辰了，没必要再梳妆了。”
侍女向后退了半步，躬身道：“前堂有客来见，侯爷要您睡醒了就过去。”
“客人？”纪棠月先是疑惑了一下，而后慢慢觉出不安来。她也说不清这份不安究竟从何而来，但快要黏在地面上的双脚逐渐加重着这份情绪。
可该来的也躲不掉。纪棠月几乎立刻就做足了心理准备，让侍女梳了个简单的发型，拿起一件干净的素色外衣就踏出了房门。
和往常夜中见客不同，这次堂前的烛火还没纪棠月自己屋中的亮。平日里林夫人总说她太爱把自己房中弄得不亮堂，如今倒是见到比自己更胜一筹的房间了。
推门而入，昏黄烛火却未被那一瞬的穿堂风动摇分毫。永定侯和林夫人都坐在堂中，还有……白日见过的黑袍男人萧儒秋。
凭着那细微的光线，纪棠月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这人脱下披风后的身形清瘦挺拔，状如游鱼的玉佩小巧一块，坠在腰间，腰身收束，裹在那些层叠的墨色深衣里。雪白的长发泼在外袍上，被寒风卷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纪棠月先是向三位行了礼，而后顺着侯爷的意思坐在了那人旁边。
“月儿，这位是天界的造物神——萧儒秋。”老侯爷率先开口打破了微妙的沉默。
“见过的。”萧儒秋并未开口，声音却到了纪棠月的脑子里。轻轻浅浅白水一般，却像石子落池那样在她脑海中震出圈圈涟漪。
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纪棠月转头看向萧儒秋，觉得很神奇。萧儒秋感受到了视线却并未转头回望，只是眸子微微一颤，像是正用余光看着坐在他身侧的少女。
“爹，是出什么事了吗？”纪棠月无心否认她与萧儒秋曾见过的事实。看这屋中蜡烛燃烧的程度，他们等自己的时间不算短，估计该问的该说的也都没藏着。
“让萧上神与你说明吧。”侯爷一摆手，继续说道，“听完后对于此事的选择，也完全看你自己。”
纪棠月听到这里一头雾水，难道这家伙不是来告知自己的身世的吗，怎么还选上了？
紧接着，萧儒秋的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关于自己的真实身份，想必你已经有了大概猜想？”萧儒秋扭头看她。
“不是人类。”纪棠月不假思索，毕竟四年间听过不少流言蜚语，再加上自身异于常人的愈合速度和今早的事，怎么想都不会是人。既然不是人，她对自己是神是妖的结果也就没了多少兴趣。
在他们沇国，人、神、妖三界相安无事已过百年，就算往前再数千年，三界大战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不存在谁必须征服谁的规则。但具体的关系，纪棠月几乎可以说一无所知。
“严格来说，你属于妖界，是一条洗砚鱼。但很遗憾，我还没来得及带你办理妖界的‘赴阡令’。”萧儒秋抿了一口茶，并未放下杯盏，“你可以理解为——妖界的户籍。”
“户籍？妖界也需要查户籍吗？”
虽然纪棠月是对三界知之甚少，但她也知道妖界鱼龙混杂、常年内战，这样大量的人员变动下，竟然还能实行严格的户籍制度……妖界的统治者还真是精力旺盛。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给你说的。”萧儒秋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他本还担心纪棠月失忆后会与从前多有不同，如今看来是多虑了，面前这人依旧对自己的来历之类有很高的接受度。思及此，不由地朝她笑了笑。
“妖界。”萧儒秋的手心凭空逸散出几缕青气，绕在他的指尖，化作几行简单明了的关系网，“由三大妖王统领各自区域，其换代不似人间，他们奉力量为尊，只要自认为比妖王更强大，就可以向妖王发出挑战，成王败寇。如今的三位妖王势均力敌，形成了巧妙的平衡，但征战是永不止息的，三大区域间依旧十分混乱。但他们亦无心挑起不必要的争端，所以唯独对于妖籍管制十分严格。”
“这样看来……赴阡令的作用，是为了防止某些妖族为祸人间？”纪棠月多少觉得不可思议。
“是的。赴阡令上有每个妖的全部信息。想要在妖界吃穿住行都需要有它，暂离妖界也需要将赴阡令进行二次登记，包括妖王。一旦出现问题，既能方便妖王的下属或其他妖王进行追踪，又能在必要时刻直接抹消。”
他语气平和，仿佛聊的只是些寻常的家长里短：“天界则相反，戒律清规，阶位分明，犹如四季轮转，一丝不苟。诸位各司其职，维护天地秩序，但也因此……有时显得不近人情。”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窗外还没来得及换新的灯笼，暖光透过蒙尘的罩壁映在他深琥珀般的眼瞳里：“而人间，由王朝、律法、伦理纲常构建秩序。虽有权谋倾轧、王朝更迭，但仍是三界中……最讲究‘人情’与‘烟火’的地方。”
纪棠月听得入神：“但据我所知，三界看似互不侵扰，其实并非各过各的。”
萧儒秋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坊间都知道，人间若有国家之间的大战，天界不会坐之不理，因为他们是食供奉的。也因为各国之间所信仰的神明不尽相同，所以人间大乱时，天界也会动荡。通俗来讲——各帮各的。”纪棠月无奈地摇摇头，“况且，如果三界并无联系，我就不会是只妖，但被天界追杀，却在人间生活了，对吧？”
许久未开口的老侯爷听到这话，突然开口：“怎么？不是试探月儿是否依旧失忆，而是刺杀？”
萧儒秋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向老侯爷行了个礼：“并非我刻意隐瞒，只是若您知道此事的真相，怕是纪棠月就必须要跟我走了。”
纪棠月顿时坐不住了：“什么跟你走？”
萧儒秋也是毫不拖泥带水：“四年前诸清池被毁，三界失去了联系，天界为了尽早重新勾连起世界，命我这个造物神创造了你。”
“连通三界的诸清池？”纪棠月曾在古书中看到过记载，那是一条宽阔不见彼岸的大河，三界得以交流全靠这诸清池，“为什么被毁？”
“哦？还是这样先关心和自己没关系的事情么？”萧儒秋继续说道，“当年诸清池被毁，我和同僚们一致认为是有人刻意为之。可人间不会有如此力量，妖界想要去往人间都需层层把控，更妄论摧毁源头在天界的诸清池。自然而然，是我们天界出了虫豸。”
“然后呢？”
“然后，我们并没有抓住那个叛徒。事已至此，只能先修复诸清池。四时主神将他能操控时间的法器借予我，方便了我在其中将你创造出来。”说完，又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其他什么，补充了一句道，“法器里的一百六十多年，也不过人间的百天啊……”
“所以，这和要我跟你走有什么关系？”
纪棠月看见萧儒秋眼眸低垂，眸中的光似是黯淡了一些，却也没太在意。
“那个摧毁诸清池的人依旧没有找到，白日偷袭你的那个女人，大概就是他的部下。”萧儒秋顿了顿，手臂抬起又放下，那个动作似乎是想要安慰眼前之人：“你瞒着你爹是对的。如若你的家人知道了此事，那个人绝对会像不放过你一样，不放过整个永定侯府。但现在……你跟着我走，永定侯府才不会陷入危险。”
他说的没错。家里人不知道这件事也就罢了，知道后一定会对自己进行周密的保护，可普通的人类，怎么可能打过天上的神仙呢？
“那我们去哪儿？”
“这四年里，他们的动作不止从前那样。若我们的调查方向没错，那前些日子在江南发生的死鸦事件，就是他们的手笔。”
死鸦事件……
还没等纪棠月反应过来，大门忽地被人踹开
“你要把阿月带去哪儿！”
“倚泉，别冲动。”宋倚晟紧赶慢赶也没能阻止怒气冲冲的宋倚泉。
“宋倚泉，你又胡闹！”宋良腾地一下坐起身，“回你自己的屋里去！”
宋倚泉没听到似的，一把拉过纪棠月：“萧儒秋，你知不知道江南现在有多危险，你还要我妹妹去那里查案？”
萧儒秋却不愠不恼：“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她才要去。她不属于人界，妖界也没有她的位置，如今的情势，跟着我是最正确的选择。”
“你当永定侯府是死的吗？”
“宋倚泉，给我滚下去！”
“呵呵，永定侯府。”萧儒秋转身正视他，“小家伙，看你年岁渐长，见识却还如孩童一般啊……永定侯府能收留纪棠月，是因为你们的皇帝还不知道她对三界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萧儒秋并没有继续讲下去：“你只需要知道，为了让你家成功收留纪棠月，我和你爹娘共同做了许多事，而这些事，你和你兄长还不需要知道。”
宋倚泉却并不想善罢甘休，眼见如此，萧儒秋只好换了个话题：“罢了，若真想知道，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年后，纪棠月就必须跟我走，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一起来。”似是觉得还差点什么，萧儒秋补充道：“但你的安全，我无法保障。”
宋良听到此处，深知自己无需再说什么，抱拳道：“劳烦萧上神了。”
在这群人吵吵嚷嚷之时，纪棠月的思绪已经飞到了最关键的死鸦案。
这个案子之前偶然在军营里听到过，都说江南不知怎的，某日夜里有无数乌鸦自空中跌落，清晨只见秦淮河上堆满了尸体，死状惨烈。更多的她也没听清楚。但消息从江南传到西北，那么远的距离，想必确实是很要紧的事情。不知道那天后就收到即刻回京的消息，是不是也有此案的原因。
想着想着，那边似乎也吵完了，只听老侯爷对宋倚泉说：“你跟他们一起走吧，正好陛下也想让你或你兄长协助当地官差办事，注意安全就好。”
接着，宋良命人准备了一间卧房，要萧儒秋一起过个年。
纪棠月也对此没有异议，只是突然间有些落寞。
“要离开家了，不开心吧。”
刚才那档子事告一段落后，纪棠月就单独出来坐在房顶上看月亮了。萧儒秋见她一直没有表达情绪，觉得不安，便飞身上来寻她。
“没有不开心。短短四年而已，不至于。”纪棠月托着脑袋，嘟嘟囔囔地说地说，“只是有些舍不得。”
萧儒秋最是知道不能全听这丫头的鬼话，说什么时间短、感情淡，其实只要他现在一走，纪棠月绝对要哭。
这般想着，萧儒秋一手为她撑伞，一边卷起积雪在掌心捏了一个雪人：“没什么可送你的，惭愧。”
纪棠月接过雪人，那冰雪竟没有因为她的体温融化。
“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我和你一定不是第一次认识。但我现在还不关心我过去究竟认识过谁、做过什么事。四年来，我一直是这样的心态。”
萧儒秋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她一直不关心自己的过去，觉得既来之则安之，哪怕是自己究竟是不是人类都没有太在意，因为纪棠月早就有了一定的猜测，他的到来只不过是印证猜想罢了。从平静到动荡，是需要适应的。所以，今天的她并不是主动进行了选择，而是在被命运拽着往前走。
“但这是最好的选择，我知道。”纪棠月默默接下了她自己的话。
远处，启明星已经挂在了东方，天边也泛起了鱼肚白，下了一整夜的雪终于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风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