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雪倾兰醉》君笑倾花

2、叩三生

　　云渡尘抚过桃夭伞骨，见银线绣的桃枝在月下泛出诡异的异色——每取一滴“春酲”，伞面的花瓣便淡一分，如今伞面只剩枯枝虬结，像谁盘桓不去的心事。
　　“姑娘抱歉，小生……没有这味奇药……”
　　苏朝颜剜心之伤尚未痊愈，云渡尘便在醉月轩暂住下来，为她配药。他住的西厢房与天字阁只隔一道回廊，夜里总能听见她压抑的咳嗽声，咳得厉害时，连窗纸都在微微震动。
　　苏朝颜总在寅时叩门，发间的山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永远新鲜得像是刚从枝头摘下。这夜她携来一个鎏金错银匣，匣子打开时，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飘出来，匣中卧着半截焦木簪。
　　“公子可识此物？”她的指尖抚过簪上的裂痕，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梦。
　　簪头残存的半朵桃夭，与他伞面的纹样分毫不差。云渡尘忽觉腕间刺痛，那道红线竟自袖中游出，像有了生命般，与焦木簪上的烧痕丝丝相连。
　　“三百年前药王谷大火，”苏朝颜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有人以桃木为引，将身躯炼作避火诀。”她指尖在簪上的裂痕停顿，“火灭了，等他的人……执念却烧穿了三生石……”
　　话音未落，云渡尘腕间红线骤缩，勒得他指肚发抖。桃夭伞陡然震颤，伞骨间迸出三百年前的画面：
　　少女苏朝颜跪在焦土中，身上的嫁衣被烧得残破不堪，沾满了黑灰与血污。她将染血的桃木簪狠狠插入心口，鲜血顺着簪身蜿蜒而下。身后是药庐的残墟，有人嘶喊着她的名字，可那声音被火舌吞噬，散在风里，只剩下模糊的“阿颜”二字。
　　伞骨间的幻象碎成萤火，点点微光落在云渡尘的手背上，凉得像泪。他望着案上的焦木簪，簪尾桃夭残缺处渗出暗红，像被岁月咬了一口的胭脂。
　　“苏姑娘……你所说的莫不是你那位故人？”他斟了盏冷透的杏酪推过去，指尖的颤抖几乎握不住茶盏。
　　苏朝颜指尖在盏沿画圈，乳白的凝脂漾开一圈圈涟漪。“三百年前药王谷有位药师，最爱在杏酪里调琥珀光。”她突然抬眼，眸中映着伞面的枯枝，像映着一片荒芜的坟场，“他说要酿一味‘长醉不醒’的药，你说可笑不可笑？”
　　檐角铜铃骤响，像是被什么重物撞了一下。云渡尘腕间的红线突然游动，顺着他的指尖滑入杏酪盏，在表面勾出“阿颜”二字。
　　苏朝颜倏然站起，鬓边的山茶簪碰翻了青瓷盏，琼浆泼湿她袖间的兰纹——那些绣线遇水竟浸成焦色，像被火舌舔舐过的灰烬。
　　“公子可曾梦见过大火？”她扯开袖口，露出小臂上蜿蜒的旧疤，那疤痕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红，“梦里有人唤‘阿颜’，像要把这个名字刻进三生石……”
　　云渡尘抚上桃夭伞，枯枝忽然抽出新芽，嫩绿得晃眼。三百年前的画面再度浮现：少女攥着染血的桃簪对他笑，身后的火海吞没了“药王谷”匾额，火光映得她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阿——”他几乎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声音戛止在喉咙里。伞面的桃芽瞬间焦黑，腕间红线再次骤紧，勒出深深的红痕。苏朝颜踉跄着扶住鎏金案，发间的山茶终于零落一瓣，飘落在案上的焦木簪旁。
　　“云公子记性倒好。”她弯腰拾起残瓣，指尖捏得太紧，将花瓣捏出了汁水，笑意比案上的杏酪还冷，“连三百年前的戏文词都记得。”
　　窗外更漏滴答，似谁的心跳漏了节拍。云渡尘望着她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那月白的裙摆在廊下划出一道残影，像一道愈合不了的伤口。他忽然发现伞骨缝隙里卡着半片焦叶——叶脉拼起来，正是一个“颜”字。
　　次日烟柳巷落了初雪，细密的雪花飘在青石板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白。苏朝颜破天荒在白昼叩门，怀里抱着个鎏金手炉，炉灰里埋着焦叶书信。
　　“公子可知‘饮冰诀’？”她拨开灰烬，露出烧焦的“药”字，那字迹扭曲着，像是在火中挣扎过，“以心头血养冰魄草，或可使逝者转世还魂。
　　云渡尘用银簪挑起残叶，见焦痕连成诗句：
　　“杏酪凝脂日，山茶带露时。愿为饮冰客，不教故人痴。”
　　字迹与桃夭伞内的篆文如出一辙，连笔锋转折处的犹豫都分毫不差。
　　“当年你……”苏朝颜冷不丁地开口，声音带着试探的颤抖，“当年你便是这样...”话未说完，便被云渡尘扼住手腕。他的掌心彻骨寒冷，仿佛握着三百年前那块冻结了他魂魄的冰。
　　“苏姑娘。”他抽走银簪，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真的认错人了。”檐下的风铃忽止，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苏朝颜望着他无波的眼眸，那里面像结了层冰，映不出她的影子。她突然笑出泪来，泪水落在手炉上，烫得发出“滋啦”一声轻响。她将一颗冰珠弹入杏酪盏，乳浆瞬间冻结，内里封着一朵完整的山茶——正是她每日簪发的那朵。
　　“今日霜重，公子记得添衣。”她推门离去时，雪地上绽开红梅似的血点，一步一个，像串起来的血泪。云渡尘望去时，却被冻在冰盏中的山茶扎了眼。那层层叠叠的花瓣里，竟蜷着个拇指大的小人，眉眼与他别无二致，正闭目沉睡在花蕊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