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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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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雨像被揉碎的青黛,细细密密地敷在烟柳巷的黛瓦上。褪去白日喧嚣的巷弄浸在潮湿的暮色里,青石板缝里的青苔吸饱了水汽,浮起一层近乎透明的薄霜,踩上去能听见细碎的冰裂声。云渡尘将那柄桃夭伞斜斜倚在朱栏上,伞面绣着的夭夭桃枝被雨打湿,银线绣的花瓣在残阳最后的金辉里泛着冷光,像谁哭过的泪痕。
他望着檐角垂落的雨帘,雨珠串成的帘幕后,一双鹿皮靴踏碎了水洼里的残阳倒影。靴尖沾着的泥点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晕。这双靴子陪他走过三百年的轮回,却走不进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巷弄。
“阿尘!”
醉月轩的朱门被推开,云想衣的声音裹着酒香飘出来。她头上那支凤翅玛瑙簪随着快步走动微微颤动,簪头的红玛瑙在暮色里亮得像团小火苗。云渡尘闻声转头时,正撞见她鬓边垂下的珍珠耳坠,三百年前她总说这坠子晃眼,如今却戴得妥帖。
“阿姐,是你吗?……阿姐!”他的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角。
云想衣快步近前,右手抚上他脸颊的动作带着急切的温度。她的指尖有些凉,许是刚从冰窖里取过酒,触到他皮肤时激起一阵战栗。“阿尘,让阿姐好好看看你。”她的眼眶在灯笼光里泛着水光,“三百年了,阿姐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云渡尘抬手握住她的手,指腹触到她虎口处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当年为他试药时被药杵砸的。“阿姐说笑了,阿尘……这不是回来了吗。”他强扯出一个笑,“阿姐,这么多年过去,大家可还安好?”
“好,大家都挺好,只是生活……大不同当年了罢。”云想衣的目光落在他银白的抹额上,那抹额边缘绣着的游云,还是当年她亲手挑的线。她忽然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抹额,“对了,你该去见见她,她就在我的天字阁,她呀……等了你三百年了……”
“她……”云渡尘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你说的是……”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泪水毫无预兆地淌落,砸在云想衣的手背上,烫得她瑟缩了一下。
云想衣轻轻颔首,睫毛上沾着的水汽滴落:“除了她……还能有谁?快去吧,她太想太想你了。”她拍着他脊背的手带着些微颤,“那妆奁里的半只鸳鸯佩,她每日都要摩挲三遍。”
“我……我不能去见她……”云渡尘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嘶哑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见她?”云想衣猛地收回手,凤翅簪上的玛瑙珠碰撞着,发出细碎的惊响。
“阿姐,我……有苦衷的……”他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眼底翻涌的痛苦。三百年前师父临终前的话在心头炸开:“饮冰还魂,动情则噬……”
云想衣沉默片刻,巷子里的雨声仿佛都大了些。“阿尘,你有苦衷,阿姐能理解,”她的声音忽然哽咽,“但你可知,那傻丫头为了让你转生回魂,日日用木簪引心头血,滋养你的冰魄。每次取血,她都咬着锦帕不出声,血珠滴在冰魄上的声音,在夜里能穿透三层楼板……”她抹了把泪,“这一坚持,便是三百年啊……阿尘,见与不见全在于你,只是这丫头的一片痴心……莫辜负。”
“阿姐我……”云渡尘早已泣不成声,克制在这一刻几乎崩塌。他仰头望着天际那抹残阳彻底沉入云层,终是长叹一声:“好……我这就去……”
推开门时,檐角的铜铃被风震得轻响,震落了一瓣辛夷,恰好落在他的肩头。天字阁内,苏朝颜正背对菱花窗而立,月白衫子上缀满的兰草暗纹在暮色里若隐若现,鬓边簪着的带露山茶,花瓣上还凝着新鲜的水珠。她将青瓷盏推过鎏金案,盏中映着从桃夭伞骨透下的碎月,像撒了一把碎银。
“敢问来客是哪位。”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些微的沙哑,像是刚哭过。
“苏姑娘……”云渡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喉结滚动着,将那声“阿颜”死死锁在喉咙里。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苏朝颜猛然回头。烛火在她眸中跳跃,映出眼前男子飘然的长发,通身雪白的装束,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洞穿了三世。她手中的青瓷盏停滞在半空中,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是……”她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裙摆扫过地面的锦毯,带起一阵香风——那是她用山茶花特制的香膏,三百年前他总说太浓,如今却觉得淡得几乎闻不见。当看清来者的脸,那跨越了三百年的相思再也抑制不住,“尘!”她来不及放下茶盏便飞也似的冲向他,本想扑进对方怀里,却又生生顿住,举着颤抖的手,指尖离他的脸颊只有寸许。
“尘……真的是你吗?”两行泪已无声滚落,砸在他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这不是梦吧……尘……你终于回来了,妾……等你等得好苦……”她把头轻轻倚在他胸口,耳朵贴着他的衣襟,听着那熟悉的心跳声,生怕稍一用力,他就会像无数次梦境里那样突然消失。
云渡尘低头看着怀中的人——自己三百年前的未婚妻,不对,是新婚妻子,她鬓边的山茶香气钻进他鼻腔,勾得他心头一阵剧痛。本欲伸手抱住她,忽见腕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红线飞速缠绕,瞬间明白这是反噬发作的预兆。他强忍悲痛,顺势将她轻轻推开,声音冷得像结了冰:“苏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苏朝颜闻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雾。但她很快摇头,表情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取代:“不会错的,你就是阿尘,妾怎么可能认错你呢?你的眉峰,你的眼尾,还有你说话时微微皱眉的样子……”
“苏姑娘,小生……真的不是你说的那位尘公子,小生叫……云知渊。”他别开脸,不敢看她受伤的眼神,内心无比后悔冒冒失失地来见她,“我只是来送药的……还有,小生与姑娘萍水相逢,并不熟识,不知姑娘为何自称……妾……”
清脆的碎裂声响过,苏朝颜手中的茶盏滑落在地,青瓷碎片溅起,有一片擦过她的脚踝,渗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怔怔地盯着云渡尘,手掩在苍白的唇边,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尘……你当真……不认得妾了?”
“苏姑娘,可能‘尘’公子……对你来说很不寻常,但小生我真的不是他,小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药师。”云渡尘的指尖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如果姑娘没别的事,那小生先告辞了……”
“云……公子且慢,”苏朝颜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破罐破摔的沙哑,她拭去眼角的泪花,目光直直地看向他,“既然公子是药师,我可否求一味药?”
云渡尘点点头,指尖在袖中攥得更紧。
苏朝颜的目光落在他那柄桃夭伞上,缓缓道:“我要一味药,能教人记得前尘,却忘了剜心之痛……”
桃夭伞柄被他旋开半寸,里面藏着的玉瓶露出一角,瓶中的琥珀浆裹着桃瓣缓缓沉浮。云渡尘想起师父临终前握着他的手,枯瘦的手指几乎嵌进他的肉里:“这玉瓶里的‘春酲’,是以三十年寿数换的忘川水——可医世间痴,能愈心头疤。只是饮下之人,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再不会为情所困……”
“为谁求药?”他指尖掠过瓶身的篆文,窗外忽然掠过寒鸦孤影,叫声凄厉得像哭。
苏朝颜轻笑一声,鬓边的山茶花不知何时掉落,跌入案上的酒盏里,殷红的花瓣缓缓洇开,像一滩凝固的血。“……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