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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牵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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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渡尘凝视冰盏中的小人,那抹山茶红裹着冰晶,竟与他腕间消散的红线同色。指尖触及冰面的刹那,三百年前的月色突然漫过眼帘——
药王谷的夏夜,流萤在药圃里飞成星河。阿颜踮脚将山茶别在他襟前,发间的香气混着草药的清香,甜得让人心慌。“师父说这花有暖效,你可不许再试那饮冰诀。”她的指尖划过他的衣襟,带着少女特有的温热。
他笑着捉住她的手,腕间红线缠上她的指尖,打了个死结。“若我死了,这线会引你找到转世…...”话音被夜风吹散,当时只当是戏言。
“云公子看痴了?”苏朝颜的声音自檐下传来,打断了他的回忆。她肩头的积雪未拂,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掌心托着新折的红梅,花瓣上的雪珠折射出细碎的虹。“借你银簪一用。”
簪尖刺破梅枝时,殷红的花汁滴入冰盏。山茶中的小人突然挣扎,冰面裂痕如蛛网蔓延。云渡尘猝然按住她的手腕,指腹触到她腕间旧疤的凹凸不平:“这冰魄草...是你种的?”
苏朝颜腕间旧疤渗出蓝雾,像有生命般缠绕上他的手指:“三百年前有人教我:冰魄开在心头血浇灌处。以血养魄,三生还魂。”她突然掀开衣领,锁骨下蜿蜒的疤痕聚成花形,那形状与他伞面的桃夭一般无二,“公子可知每日剜心取血的滋味?”
冰盏应声而碎。小人化作流光没入桃夭伞,枯枝上霎时绽出三朵山茶,红得像燃着的火。云渡尘头痛欲裂,恍惚间又见阿颜跪在冰湖上,凿开的冰洞冒着白气,她将染血的银簪刺入心口,鲜血滴落在冰面,瞬间凝成冰晶。“阿尘,等我……”她的声音在风雪中飘散,模糊得像一场旧梦。
当夜苏朝颜发间换了红梅簪,那红梅开得极艳,像是用鲜血染就。她将七朵山茶浮在杏酪上,乳浆顿时结出冰纹,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细碎的人影。“饮冰诀最后一味药,需忘情人落泪。”她的指尖拂过冰纹,那些人影便开始哭泣,泪水汇成细小的溪流。
云渡尘握伞的手一颤。三百年前的雨夜,阿颜蜷在药柜后偷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他假装未见,却在《药典》的批注里写:“山茶性苦,唯以痴人泪浇可解。”那时总以为有的是时间哄她,却不知一别便是三百年。
“苏姑娘要的泪...”他舀起凝冰的杏酪,冰碴硌得指尖生疼,“是为故人,还是为眼前人?”
铜灯爆出灯花,火星溅在锦毯上,烧出个小黑点。苏朝颜簪上的红梅陡然凋谢,露出焦黑的簪身——正是当年他赠的及笄礼,他亲手刻的“尘”字还留在簪尾,被烟火熏得模糊不清。她将梅瓣撒入冰盏,笑出满眼泪,那些泪水落在冰上,竟融出一个个“尘”字:“自然是...为梦里人。”
桃夭伞彻底碎裂那日,云渡尘在伞骨夹层发现焦叶信。三百年前的自己用血写着,字迹因失血而潦草:
“饮冰非绝情,封心为守誓。
若得来世见,山茶代相思。”
云渡尘将焦叶信按在心口,三百年前的誓言像烙铁般烫得他肺腑生疼。他望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倒影,鬓角竟生出了几缕白发,像落了场早雪。忽然执起银簪划破指尖——血珠坠地竟凝成冰魄草,叶片上的纹路恰似他腕间的红线。
“公子又在试药?”苏朝颜的声音混着梅香飘来,她的脚步声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这株冰魄开得倒艳,可惜...”
“可惜根茎带毒。”云渡尘碾碎冰花,任寒雾模糊眉眼,那些冰雾中竟浮出无数张脸,都是饮冰诀反噬时枉死的魂灵,“苏姑娘当知,有些花草看似救赎,实为穿肠鸠酒。”
檐下灯笼忽明忽暗,灯影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影子,像在跳一场诡异的舞。苏朝颜将新采的山茶插入冰瓶,花瓣触到寒气刹那蜷缩,像被冻住的蝶:“就像三百年前那位药师,自以为饮冰长辞是慈悲……”她指尖抚过瓶身霜纹,“却不知被留下的人,连痛都是奢望。”
云渡尘袖中焦叶信突然发烫,烫得他几乎握不住。他喃喃道:“若重逢...…别相认...…”这是他对自己说的话,说了三百年,却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溃不成军。
“云公子?”苏朝颜伸手在他眼前轻晃,腕间冰花擦过他鼻尖,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倏然后退,打翻了冰瓶。山茶在碎冰中舒展成三百年前的模样,花蕊里浮着阿颜的面庞,眉眼弯弯,像是在笑,可眼角却挂着泪:“傻子,我要你长命百岁…...”幻象渐散,苏朝颜不知什么时候环住了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背上,声音带着哭腔,“尘,你为什么不愿与妾相认……你可还记得桃花树下,你说要为我种满谷的山茶……”
一语未完,云渡尘轻轻拨开了她的手,指尖触到她的皮肤,烫得像火烧。“苏姑娘,请自重……”他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说罢,缓缓推开她,拿起一旁的残伞,兀自离去,伞骨拖在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哭泣。只留下苏朝颜独自站在原地,肩膀剧烈地颤抖,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立春那日,云渡尘开始炼药。他把冰魄草碾成粉,混入苏朝颜送的山茶露,药香弥漫在房间里,甜得发腻。可当药真正炼成时,他却提着药罐走到醉月轩后的冰湖,毫不犹豫地倒了进去。冰层下传来细微的碎裂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里哭泣。
“公子近日总糟蹋药材。”苏朝颜立在廊下看冰面涟漪,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可是在试什么方子?”
云渡尘望着她倒映在冰中的影子,那影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随时会碎掉:“会有那么一味药……能让人忘的了……”
冰面“咔嚓”裂开,苏朝颜的倒影碎成数片,每一片里都映着不同的她——穿嫁衣的她,跪雪地的她,剜心取血的她。她弯腰拾起一块碎冰,内里冻着半片焦叶,正是他前日掉落的:“公子不必寻药了……”她收好焦叶,指尖捏得太紧,叶片碎成了渣。回头望了望云渡尘,眼神里藏着某种决绝,紧走两步出了廊门,裙角扫过栏杆上的积雪,扬起一片白。
云渡尘本在专心研药,恍惚听闻她的话,蓦地想到了什么。“阿颜!”他猛地冲了出去,药杵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可廊外空空荡荡,只有风雪在旋转,苏朝颜已消失在了茫茫烟雨中,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
药王谷旧址落起雪,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将断壁残垣都盖得严严实实。云渡尘在雪中找到半截桃木簪,簪头的山茶裹着冰晶,触碰时浮现幻象——苏朝颜跪在冰湖边,正将九道转生诀刻入心脉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流下,在雪地上开出一朵朵红梅。
“三百年太长,也太痛……云渡尘,这次……换我忘。”幻象里的她笑着咳出冰花,那些冰花落地便化作灰烬,“我不知你为何不愿与我相认,但我愿意成全……你的冷漠……”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像要融入这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