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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前缘 ...

  •   厅内倏地充塞着尴尬的氛围,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施雨望着阿雪,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是了,四百年前这曾是她和他的家,而如今他们占据着这个地方,以主人的姿态迎接着他们,一边将她奉为始祖,香火缭绕从未断绝,一边在正厅挂着她讨厌的名字,难怪他会生气。阿雪玩味地盯着松待雨的脸,带着几丝轻蔑和嘲讽。
      松待雨连连道歉,命仆从立刻将条幅取下并调查这幅字的来源,随即引几人至花厅用餐。这里可以看见松江的一截支流,水面不甚宽广,江水滔滔,无止息地东流。远处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隔着水面悠悠地传来,更显清脆,颇有一种清远之意。仆从络绎不绝地送来一道道精致的佳肴,都是施雨未曾见过的山珍海味。席间,松待雨没有提到关于明子簪的事情,只是温和地询问姐妹二人及阿雪在山中的所见所闻,语气寻常,仿佛只是关心小辈的长者。归鸾年纪尚小,因这新奇的景象与美食,以及家主温和的态度,渐渐话多起来。施雨却察觉到她话里隐藏的试探,但她不懂松待雨的意图究竟为何,便总是沉默。她看向身旁的阿雪,阿雪不慌不忙地夹起一块鲈鱼,放到归鸾的碗里,说:“此鱼虽不罕见,但肉质鲜嫩,古人常以莼鲈之思表达思乡之情,白山吃不到这些,你尝尝。”归鸾点点头,只是一味吃着鱼,不再言语。
      一曲终了,两名男子缓步进入厅中。一人着丝质白衣,衣上有兰草暗纹,长发纯白如雪,松松挽起,只簪一支松枝,眉目深邃,眼睛低垂,神态安详。另一人头发乌黑,焕发着缎子般的光泽,束白玉莲花冠,着月白色长衫,眉眼细长,眼角微微上挑,有一种狐狸般的娇媚。这人满面笑容,开口道:“路上有些事耽搁了,因此我二人来迟了。许久不见,雪大哥容颜依旧,上次见面还是一百年前封印灾兽的时候,这一百年来不知大哥去了哪里?”
      阿雪见他二人前来,面露喜色,但随即消逝了,道:“不过是随意走走,在白山流连许久,睹物思人而已。”然后悄悄在施雨耳旁说:“白发为霜,黑发为露,他们都是松明子的式神,明子去世后,两人跟随松氏后人居住在松江院。”
      霜缓缓开口:“听说我家主人的二公子在白山被一位小姐所救,不知是哪一位?我二人要当面道谢。”
      施雨站起来,行了个礼,道:“正是在下。”
      露笑嘻嘻地看着她和阿雪:“哦,你这个未亡人是又开始老牛吃嫩草了,我看在白山也没有睹物思人嘛,倒是招惹起小姑娘了,不过也是,都过去三四百年了,这旧情也该翻篇咯。”
      霜捂住了他的嘴,看向了未发一言的松明月。松明月立刻心领神会,叫人关上门窗,又屏退了闲杂人员,施了术法隔绝室内外声音。这时室内只有施雨、归鸾、松明月、松待雨、雪、露、霜几人。见此,霜才把手松开,对施雨说:“你能施展明子簪的十成威力?”
      施雨点点头:“是。”
      “既然如此,我要求验明此人是否为松明子转世。”
      施雨盘腿坐在屋子正中,手里攥着一方小小的青玉印章。这是松明子的法器持国印,可护持国土、守卫河山,在松明子逝世后即归于沉寂。施雨缓缓念诵霜交给她的咒语,不久,持国印竟焕发出金灿灿的光来。霜与露二人见此状,立刻伏地再拜:“果真是明子大人,还好您回来了……”阿雪也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施雨只觉得愣愣的,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来。作为松明子的转生自然是幸运的,这几乎意味着她再也不用过从前清苦的生活,自有松家去照顾她的吃穿住用。然而,这些人的悲喜只是因为松明子,与贺施雨无关。她暗自思忖:继承些法力法器也就算了,难道松明子的式神、丈夫、子女这种人际关系我也要继承吗?
      傍晚,暮色渐浓,施雨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远处的江水。虽然是隆冬,但松江较白山温暖太多,江水并不会结成厚厚的冰层,对于在北方长大的施雨来说,颇有些趣味。室内香炉里丝丝缕缕地燃着桂花香,早年父母尚在时,贺家的屋内也会燃些香料,二老撒手人寰后,忙于生计以及家庭琐事的她已没有这样的兴致了。这时忽地传来一阵敲门声。推门而来的是阿雪,他手里端着一方宽大的木质托盘,盘上是一件水绿色的棉衣。“白山常年天寒地冻,冬季少见绿色,而你最喜爱生机勃勃的绿色。我找松家的人拿来一件棉衣,也不知道合不合身。”施雨将衣服掂起,抚摸着它光滑的表面和外层的松竹暗纹,喜爱极了。阿雪忽然说:“你还是和之前一样,最喜欢绿色。”施雨抚摸衣物的手倏地停了下来,道:“转世之后还会是同一个人吗?我迄今为止,还觉得我是贺施雨,不是松明子。”阿雪说:“总有一天,你还会是松明子。”“那我觉得很可怕。”
      阿雪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端着托盘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看着贺施雨眼中清晰的抗拒和茫然,那不是在矫情或试探,而是发自内心对“被取代”的恐惧。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香炉里桂花香丝缕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的江水流动声。
      良久,阿雪将托盘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走到窗边,与贺施雨并肩望向暮色中的松江。
      “你看那江水,”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平缓,“日夜奔流,从未停歇。去年的江水与今年的江水,还是同一江水吗?”
      贺施雨微微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江面宽阔,水色在暮霭中显得有些深沉,看不出流动,却能感受到那股亘古不变的磅礴力量。
      “自然不是同一批了。”
      “是啊。”阿雪轻轻颔首,“水换了又换,但松江还是松江。它的源头,它的河道,它滋养的土地,它承载的记忆,让它始终是松江。”
      他转过头,眼眸凝视着贺施雨,那里面不再是平日里古井无波的淡漠,而是沉淀了太多时光的复杂情绪。
      “松明子,是你的源头,你继承了她的力量,她的责任,甚至她的一部分记忆和情感……这些会慢慢苏醒,如同江水不断汇入新的支流。但现在流淌在这具身体、这个灵魂里的,是经历了贺施雨二十年人生的‘水’。”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你不会变成完全陌生的松明子,你会是……拥有了松明子一切的贺施雨。就像松江,容纳了万千溪流,但它依旧是松江,只是更加浩瀚。”
      贺施雨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件水绿色棉衣光滑的布料。阿雪的话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她心中那把恐惧的锁。
      “可是……他们,”她抬起头,看向阿雪,眼中带着脆弱,“露、霜、松待雨,还有你……你们看到的,期待的,是松明子。如果我最终……没有那么像她呢?如果我还是更喜欢做贺施雨呢?”
      这才是她最深的恐惧。被巨大的期望绑架,被迫活成另一个人的影子,最终连自己是谁都迷失掉。
      阿雪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沧桑,还有一丝……怜惜?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缓缓道,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四百多年的时间里,灵魂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名字。在岁月的积淀中,许多喜好、想法都会发生变化。明子年轻时候最喜欢粉色,年长了又开始喜欢绿色。少年时最喜欢青城派的学说,后来遇到一些人一些事,又把这些书弃如敝屣。”
      “我所等待的只有松明子的灵魂,”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回贺施雨的眼睛,“是那个灵魂核心里的光芒、坚韧和……善良,这些最核心的底色是不会变的。至于你是爱吃小鸡炖蘑菇,还是喜欢品茗论道,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还是你。”
      贺施雨的心,因他这番话,剧烈地颤动起来。她怔怔地看着阿雪,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跨越了四百年的深情与守护。那目光是给松明子的,但此刻,也真切地落在了她贺施雨的身上。
      她忽然明白,阿雪或许比任何人都清楚,松明子已经逝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却又与他挚爱之人有着深刻联结的生命。他守护的,既是过去的承诺,也是现在的她。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让她眼眶微微发热。
      她低下头,将脸埋进那件水绿色的棉衣里,布料柔软,带着阳光和淡淡皂角的干净气息,仿佛也带着一种新的生机。
      “我……我需要时间。”她闷闷地说。
      “我们有的是时间。”阿雪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却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四百年前都等过了,不差这一时。”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隐没在地平线下,松江院亮起了星星点灯的灯火,倒映在江水中,碎成一片温柔的流光。
      至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有两个人,愿意试着去理解并接纳“贺施雨”的存在,而不仅仅是透过她寻找一个逝去的影子。一个是阿雪,一个是她的亲生妹妹贺归鸾。
      不知哪里来的云带来了一阵淅淅沥沥的冬雨,书房内,一盏青玉灯幽幽地散发着光芒,松明月望着这盏灯映照出的母亲的侧脸,一句话也不敢说。松待雨只是沉默,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末了,长长地叹一口气,说:“明月,你的婚事还没定吧?”
      “是的,母亲,之前只是和贺家议亲,互换了修炼的术法,人选还没有定。”松明月垂首,右手紧紧攥着袖口,大概猜到了母亲要说什么。
      松待雨缓缓走近,说:“我只有你和雪月两个孩子,看着你一步步走来,也实在不易。你天赋颇高,不亚于雪月,只是我松氏一族以女子术法传家,而你无法修习松氏术法,只能通过联姻获得旁门秘籍。现下,贺氏姐妹常住松氏也并非长久之计,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奇怪,而施雨的身份还是保密较好。当下,母亲需要给她一个合适的身份。”
      “所以,母亲想对外宣称,贺施雨就是我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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