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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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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鎏金蛟首香炉缓缓吐着青烟,用的香料是太医院精心调制的,有些安神的效用,在帷帐间弥漫,熏的满殿昏昏沉沉。
谢琼身子微微前倾,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衣袖边密密的金线,隔着重重素色帷幔紧盯着几处人影动作。
不多时,一婢女提声道“太子殿下,已搜完了,并无异样。”
她紧绷的肩线终于略略放松下来,斜倚在了榻上,
“让他进来。”
帷幔外窸窸窣窣了一阵,一圆脸的小内侍便规规矩矩挑了帘子入内,搅乱了满室浓重的香料味。
他额头抵地行了大礼,嗓音带着十足的谄媚讨好,
“奴才赵全,给太子殿下请安。”
谢琼并没有叫起,她长眉皱起,面色透着些病态的白,手指仍不断重复的捻着袖口,一遍又一遍,
“赵公公,今日可不是惯常约见的日子,你擅自离宫……”
她身子前倾,浓密纤长的睫毛因俯视的目光低低垂下,在眼睑下映出淡淡的阴影,语气冰冷的没有起伏。
“是嫌孤日子过得太安稳了?”
赵全闻言抖抖索索地抬起头,面上带了些小心翼翼,一把嗓子婉转哀绝地掐着,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太子殿下明鉴啊,您有所不知,昨日温乐师在夜宴上被赐给了质子,这消息叫教坊司那边的人知道了,这……”
他悄悄掀起眼皮觑了谢琼一眼,见对方只是静静垂眸,看不出什么喜怒,收敛了声量接着低声埋怨,
“……这今日实在是闹的厉害,那起子身份卑贱的罪奴,离了她,一个个都摆起谱来支使不动了。”
谢琼闻言有些意味深长地抬手,轻抚上桌案,微微拖长了语调问道,
“你这话的意思是,厌之训得她们只认一个主子,倒是不愿听孤这个太子的差遣了?”
赵全眼珠子一转,又将身子弓的低了些,
“奴才不敢!奴才是觉得,那些贱蹄子如今还用得上,虽说温乐师从前管教她们时可能……有些无伤大雅的私心……”
被自己话间不自觉发飘的语气弄的有些烦乱,他咽了口唾沫定定心,
“就是,养的那起子罪奴不知天高地厚了些,只是现下倒是不得不……想法子先将她接回来,也好安抚住那些人为殿下做事啊。”
谢琼气极反笑,将赵全自以为是的表情尽收眼底,
“啪!”
飞起的茶盏在他的额前炸开,碎片混着涌出的鲜血滚落,在华美的金织羊毛地毯上洇散开来。
“狗奴才!别以为孤不知道你那些心思,厌之才走了一日不到,你便巴巴的凑上来挑拨——”
一阵眩晕袭来,谢琼不得不扶住案几,眼前阵阵发黑,砸出茶盏的手一下子脱力垂落,宽大的衣袖带翻香炉,呛人的香灰抛撒了一地,烟雾升腾缭绕,殿内更加昏暗。
“孤不管你们私下有什么龃龉,你要清楚,别因为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斗的误了孤的正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指甲掐进掌心努力平缓着情绪。
“你也不必试探,父皇旨意已下,孤接不回她,但厌之永远是东宫的人,如何继续用她,你不必知晓。”
站起身来,看着额上被砸的鲜血直流的赵全,有些嫌恶的将眸子掩在睫羽下,
“倒是你,为了这点夸大其词的事冒风险来东宫,父皇疑心日重,孤这些年过的如履薄冰,如今你一个小小奴才也要来坏孤的事!”
说着说着,谢琼的声线被越发不受控的情绪磨的喑哑刺耳,寒玉般的面容透着发狠的怒意,见状,赵全不顾额上的鲜血,不停的磕头求饶,
“殿下明鉴,奴才此次出宫,是借去给五皇子采买墨条的名头,绝无一人察觉。”
谢琼盯着直到看他磕的快要破相,才缓缓抬手,
“这样最好,给你额上的伤做好了由头再回宫,若是被父皇的人发觉……”
余音化作一声冷笑。
东宫后门,枝繁叶茂的槐树下,一辆灰扑扑的马车静静停着。
“怎么样?”少女不安地搅着手中的帕子轻声问道。
赵全掀帘钻进马车,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血,那张圆脸上哪还有半分惶恐。
“盈盈姑娘放心吧。”他笑眯眯地道,
“殿下对主上,果然是另有安排。”
被唤作盈盈的少女和他一般生了张小圆脸,面容十分甜美可亲,此刻借着车帘缝隙透出的光,看清了他额上狰狞的伤口,她不由得蹙着眉头吸了一口冷气,
“太子的性子越发暴戾了……你非要做戏到这种地步?其实,他对主上瞧着是有几分真意的,又何必一直故作与主上不和呢,今日白白挨了罚去。”
她话语间带着些心疼的怨怪。
赵全却忽然收敛了笑意,一张讨喜的娃娃脸上显出些突兀的阴狠来,
“你当那位太子真如表面那般情深义重?手底下的人如若亲如一家,他势必要疑心的。”
马车伴随着他的话语颠簸了一下,将按着伤口的帕子放下攥在手中,他压低了嗓音恨恨道,
“他们齐国皇室中人,都流着一样冷漠,多疑,又下/贱的血!”
盈盈闻言猛地一抖,手指间搅着的帕子一下滑落,她有些不自然的抿了抿唇,眼神闪烁,连忙弯腰去捡,借此掩饰自己慌乱的神色,直到再次直起身,也没敢去看赵全的眼睛。
赵全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此刻的不自然,指尖轻叩车壁,发出沉闷的声响,半是解释半是思索着说,
“我今日特意透出与五皇子的联系,就是要逼他尽快联络主上——那个质子早就被关疯了,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盈盈连忙找补似的赔笑,
“还是咱们小赵公公想的周到呢,回宫后你也歇歇,那墨条,便交由我拿去给五皇子吧。”
赵全闻言一顿,忽然直直的转过脸盯住她,眼中带着猜疑,
“你似乎,很喜欢五皇子?”
他脸色忽地一沉,
“那些药你有按时下么?”
盈盈不禁一颤,面对他看透所有一般凌厉的双眸,眼神便飘忽不定起来,声音亦不自觉的开始发/抖,
“他不过是个五岁的孩童罢了,在宫中过得那么辛苦,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怜,但是,药,药我都放了的……”
赵全猛地倾身上前,抓住了她的肩膀,力道大的令她难以挣脱,他凑近冷冷逼视她的双眼,
“你竟然同情他?你是不是疯了!主上大业成就后,管他几岁孩童,只要是谢家人都要死!一个都不能留!你记得吗?这是他们欠我们的!”
他双眸充血,仿若癫狂,此刻紧紧的盯着她,不放过女子面上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
“你竟敢忘记仇恨!他们当年是怎么做的?连婴儿都不放过!我们要做的更绝!更残忍!方能解心头之恨!”
那年叛军放火烧城,满地的大火,橘红色的天也是火,把家都烧毁了,那时阿弟还那么小,直到生命的最后都在拉着她的衣摆,低低地,不停地哭泣。
“我没有!我没有忘!”
盈盈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看着赵全近在咫尺的,可怖的眼,她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我只是……只是……”
“只是那个小贱/种一口一个盈盈姐,让你想起你阿弟了?不忍心再给他下药?”
赵全近乎是冷哼着笑了一声,在他轻蔑而冷漠的目光里,她发现自己想起的只有,生辰时那孩子递给她竹蜻蜓的手,和阿弟一样,小小的,软软的。
“他如今过得再凄凉,也是皇子,而你在他眼里,不过是叫两句姐姐,嘴甜一些,就能让他过得好一些的一个下人,奴才……”
他松开手,任由盈盈跌坐在车厢里,看着她捂住双颊,埋头颤/抖着抽泣起来。
“你忘了你阿弟是怎么死的?将那个无/耻贼人的后代想象成他,这简直是种亵渎,令人作呕……盈盈,你太让人失望了。”
连给一个五岁的愚笨孩童下点药都做不到。
“我没忘!我没有忘!”
她蜷缩着,嘶哑的叫声冲出喉头的一瞬,再也忍不住痛哭了起来,她只是不忍心下手,那也只是个孩子啊……
那味药日积月累的服下去,人死的时候浑身疼痛难忍,身上的每一寸都会烂的不成样子,那孩子在冷宫里本就过得苦,她实在……实在做不到。
车厢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有青石板路面上的车轮在滚滚向前,轱辘轱辘的声音悠悠回响。
良久,盈盈啜泣着喃喃自语道:
“我们……我们都会下地狱的。”
她做不到这么残忍,是错了吗?她是对不起阿弟了吗?
可是她真的不明白一个五岁孩童的生死,于他们的复仇大业,究竟有什么影响。
主上她,明明曾是一个仁善又温和的人啊。
赵全冷冷的看着她空洞茫然的眼,心里只有漠然,
她怕了。
“以后五皇子那边换成柳儿来做,你休息一阵,好好想清楚。”
他抬手又按住了额角渗出血珠的伤口。
“想清楚,如若我们身份暴露,他们会不会害怕下地狱。”
灰扑扑的厚重车帘隔绝了他们压抑声量的争吵,在这条枯叶满地,人烟稀少的偏僻小路上,天生聋哑的车夫只沉默地驱使着马车,向巍峨的宫城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