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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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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习习。
温晏垂首盯着鞋面上褪了色的绣线出神，秋夜的露水浸/透单薄的鞋底，寒意顺着脚底攀上，让她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
身前的高公公正腆着一脸假笑，暗红的缎面官服在灯笼下泛着细腻到有些油亮的光。
“燕公子，圣上特意嘱咐了，”老内宦掐着尖细的嗓子，将手中拂尘甩得簌簌作响，他斜着睨了一眼对面的人，脸上假模假样的笑意分毫不变。
“这中秋月圆之时，最催人的思乡之情，您如今守着孝不便赴宴，特赐下宫中教坊司最拔尖的乐师来，奏曲为您解忧呢。”
温晏听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心里有些想笑，可惜她笑不出来，只装着畏畏缩缩的模样，避开对面人看来的视线。
高贤用眼神示意她快些上前去，那双细长的吊梢眼里带着漠然，目光扫过燕氏束发的素麻布时，嘴角微妙地带了些不屑。
温晏便抱着琵琶上前下拜。
“燕公子万福，请准奴一曲。”
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怀中的琵琶硌得心口生疼，这莲花琵琶还是谢琼入主东宫那年赠予她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变成她的陪葬了。
恍惚间金銮殿上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圣上拨弄着翡翠扳指，忽地指向刚随着教坊司众人献完曲的她。
“朕记得太子常召你去东宫？”
冕旒后的眼睛似笑非笑，
“这曲子奏的确实不错，叫什么名字？”
她当时跪伏在织金地毯上，只听得耳边觥筹交错之声仿佛都停了一瞬。
“奴温晏，谢陛下赞赏。”
话音未落，就听见太子似是失手一滑，将酒盏有些重的磕在了案上，玉盏碰出清脆的声响。
“高贤啊。”皇帝突然悠悠叹了口气。
“今日中秋，朕坐在这宴席上与众卿享乐。想到那燕氏不久前丧母，甚是可怜啊。”
他慢悠悠扫视了一圈殿内众人，漫不经心的噙着笑，道：
“朕该给质子府赐下恩赏才是，就将她赏给燕氏吧。”
温晏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后背瞬间便汗湿了一片，不敢有什么反应，可他的话却还未尽。
“也算全了她感怀亡母之心。”
他微笑，转脸看向太子。
“朕把你最喜欢的乐师赏出去了，琼儿不会怨父皇吧？”
温晏至今记得她几尽是滞涩的微微抬眸看向了那人，而太子只是微微愣神一瞬，旋即恭敬伏身拱手：“不过是个乐师，儿臣再寻合心意的便是，父皇圣明。”
皇帝哈哈大笑，很是满意他顺服又只知听曲儿的模样。
……
此时琵琶弦已沾了露水，秋夜冰冷的空气渗透她的肺腑，温晏在燕氏死水般的目光下拨响了第一个音。
这是前朝周朝灭国之日，周献帝自/焚前，宠妃最后为他弹奏的《芜州曲》，曲调凄婉哀伤，送了这位亡国之君最后一程。
高贤盯着燕氏在琴声中慢慢攥紧了的衣袖，嘴角泛起轻蔑的冷笑，这首亡国之曲是圣上对兰国质子的挑衅与羞辱，至于他面前的这个小乐师，不过是不幸的传达者罢了。
最后一个音消散在殿中时，檐下忽然起了一阵秋风。带着凛冽的气息从窗缝中钻入，与余音纠缠，呜咽作响。
高贤草草一拱手：“既奏完了，老奴便回宫复命了，您好好待温乐师。”
转身时压低了嗓子对温晏道：“最近东宫的手伸的太长了，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仔细你的项上人头吧。”
温晏被动承受了他这句幸灾乐祸的告诫。
微微晃动的手提灯笼将他离去的影子拉得老长，似流动的暗河横在剩下的二人之间。
殿内静了下来，质子燕昭姬独坐上首，周身空无一人，可温晏知道——这质子府藏着至少三百刀斧手，只待这位兰国质子按捺不住，暴起杀人。
届时她与她的血都将溅在这殿中，成为大齐趁乱发兵兰国最好的缘由。
温宴只跪地垂首静待自己的命运。
真是，不甘心啊……
一双缀着珍珠的绣鞋停在她的面前，看上去似是穿的久了，显得有些灰扑扑的，但绣着的金凰栩栩如生，点缀着的珍珠在昏暗的烛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
“这位乐师，便在庭中为昭姬的母皇奏乐整晚吧。”声线清冷，却透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也算全了大齐皇帝，体谅昭姬母皇崩逝的一片心意。”
温晏惊觉自己盯着对方鞋面的纹样看了太久。
兰国世代女皇当政，这位“燕公子”亦是女儿身，可惜前不久兰国内乱，现任女皇燕婷已死在叛乱之中，原本作为嫡长子的燕昭姬回国继位的希望渺茫，两国的同盟也变得岌岌可危，她这个已经无用的质子待遇直线下降。
如今齐武帝想找个合适的理由发兵，好在兰国内乱之时分一杯羹，自然对她多加挑衅激怒。
尽管如此，温晏对这个现下处境惨然的质子竟还是有些微妙的羡慕。
如若自己生长在兰国，该是什么光景……
温晏暗暗吐了口气掐灭脑中的念头，将手贴在额上拜下称诺，传言燕昭姬性情暴戾，刚被送来大齐时常纵着身边从兰国带来的女婢打骂质子府的仆从，手段极为残忍。
今日她被如此折辱，只是要她弹一晚的琴罢了，已然很是仁慈，于是便表现的懦弱顺从，只盼着别触了她的霉头才是。
温晏弓着腰缓缓往殿外退，琵琶头莲花木雕上系着的的穗子随着移动垂落下来，细碎的金玉珠子与烛火辉映着轻轻晃动。
“慢着。”一只手虚握住了那条穗子。
温晏一僵。
“乐师可是爱琴之人?”
温晏微微颔首“回公子，奴自然……”
话音未落，琵琶已被燕昭姬一把夺去贯在地上，她那双手狠狠抓在莲花琴头上将琵琶向青砖地面猛磕。
一下一下砸的木屑纷飞，琴弦崩断。
那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此刻青筋暴起，竟是将琴轴都掰折了。
温晏早已远远的趴伏在地上缩成一团，想不明白她此刻到底因何发作。
“滚出去！”
温晏不敢多留一分，快步向殿外退去，临了借余光向上觑了一眼，只见这位喜怒无常的质子正垂眸看着自己制造的狼藉，神色难辨，她一双长眉稍向鬓中斜去，浓密的睫毛轻掩着末端微挑的一对圆眼，唇紧紧的抿着。
许是察觉到了这悄悄的一瞥，那对点墨般的眸子突然微微向着温晏转过来，明明大而圆润，好似猫儿般的一双眼，看人时却透着一股凉意，直教人全然忽略她分明生了一副柔婉面容，只感到扑面的肃杀之气。
温晏被她眼中浓烈的恨刺的连忙回避了视线，
“姑娘这边请。”
一铁甲侍卫不知何时已立在身侧，铁似的手掌半搀半扶起她，直教她被铁甲的冰冷刺的一个激灵。
被带进一处耳房安置，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上时，温晏脱力，将脊背抵上坚硬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这时才发觉后背早已湿透了。
身上穿的还是乐府奏乐的服饰，此刻这件轻薄的纱衣粘腻的贴在背上，夜风从窗子灌进来，衣裳浸/透了汗，对扑来的寒意照单全收，她只觉得刺骨的冷。
屋内的烛火轻轻跳动，将她忽明忽暗的影子映在墙面，像只什么正在挣/扎的动物。
温晏索性抬手将已经乱了的发髻拆散，直接脱鞋上了床榻，用被子紧紧的围住自己，可脑中的思绪依旧翻涌不停。
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才行，明日是否再接触试探一下燕氏？
可是，不一会儿就又不受控制的想到，谢琼……
叹了口气，她认命般轻颤着手从袖袋中拿出一枚青玉佩来，微微将它对着昏暗的烛火举起。
这夜的风似乎没有平息的时候，好似那年谢琼刚刚封王时请她到府奏乐的风，那时吹的她琵琶琴头的穗子乱晃，
那人穿着来不及换下的朝服没心没肺的冲她笑，衣袖上大齐皇室专有的纹样只刺得她眼睛发疼。
“厌之，来。”
她恨齐国人，但她应该不恨谢琼。
玉佩上的“厌之”二字已磨得发亮。
她轻轻摩挲着它。
这是谢琼为她取的字，在她还不是太子的时候，为她取的。
那时谢琼不过是个闲散皇子，被温晏撞破了女扮男装的惊天皇室秘辛后，只是故作凶狠的威胁她不许声张，看到因她害怕而盈满泪水的眼睛，便于心不忍，竟开口问她一个人来这么僻静的地方练琵琶，是不是被宫人排挤欺负了。
后来她就以要监视温晏有没有乱说话的缘由，时不时召她来府上奏曲，她爱音律，一有了兴致便与她合奏，谢琼的笛声追着她的琵琶，二人因着一来一往的琴音慢慢心心相惜，引为知己。
再后来，谢琼为她取字，为她亲手雕刻了这枚青玉佩。
直到，她被册为太子，性情大变……一切都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去了。
这明明是自己想要的结果才对，江山在她这种……温晏抿紧了唇，
在她这种懦弱的人手里，夺来还要容易一些。
温晏垂下头，眼神晦暗不明。
她默然良久，终于苦笑了一声。
可惜七年了，自己还是可有可无的棋子。
面对皇权，她根本无从反抗，今日逃过一劫，下次呢？
她有些惨白的面庞在烛火里忽明忽暗的闪烁。
不能再拖了，必须给谢琼下一剂猛药。
要逼着她反了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