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离航线》木子棩

12、密室案件（2）

　　江驰坚持将陈国栋案与五年前的富豪坠楼案并案调查的申请，在内部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江队，我知道你想破案，但这两起案子，时间跨度五年，一个定性为意外，一个目前连自杀他杀都没法定性，并案依据太薄弱了！”刑侦支队副队长闵杰敲着桌子，“重启旧案需要大量资源，万一最后证明是白忙一场，我们怎么交代？”

　　“而且，五年前那起案子牵扯到的人物……”另一位老刑警欲言又止，意思很明显，旧案水很深，贸然重启可能引火烧身。

　　江驰站在会议室中央，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依据薄弱，就去寻找更扎实的依据。资源紧张，就提高效率。至于牵扯到的人物——我们是警察，职责是查明真相，维护法律尊严，而不是看人下菜碟。”

　　“我知道你的心情，但办案要讲程序，讲证据！”

　　“程序正义不就是为了抵达实质正义吗？”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江驰和副队长同时转头，看到林见清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他走进来，将文件放在闵杰的桌上。

　　“这是我整理的《关于陈国栋案与五年前李伟明（坠楼富豪）案关联性分析及初步证据理》。”林见清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从现有证据看，两案在犯罪手法（精心制造意外或自杀假象）、目标选择（特定领域的成功企业家）、以及可能存在的利益冲突（均涉及特定商业领域的竞争）上，存在高度相似性和关联可能性。根据《刑事诉讼法》关于并案侦查的规定，我认为现有线索已足以支撑启动并案调查程序，这有利于整合侦查资源，避免证据灭失，更全面地查明案情。”

　　他条理清晰，引用的法条精准，瞬间将个人层面的争执拉回到了法律与专业的框架内。

　　闵杰翻看着那份分析报告，面色凝重。林见清的分析无疑给江驰的坚持提供了强有力的法理支持。

　　最终，在林见清代表检察院出具的书面支持意见下，并案调查的申请得以通过。阻力被暂时打破，但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并案调查组迅速成立，江驰任组长，林见清作为检察院指派的公诉人，全程跟进指导。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因工作几乎形影不离。审讯室、证人家、案发现场重新勘查、无数次的案情分析会……他们有了大量独处和交流的机会。

　　江驰的侦查风格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凭借惊人的直觉和行动力，总能从纷繁复杂的线索中找到最关键的突破点。他带队摸排，追踪资金流向，排查社会关系网，一次次撕开对手精心布置的迷雾。

　　而林见清，则是那块最冷静的磨刀石，也是最坚固的盾牌。他坐在办公室里，面前堆满了卷宗和电子数据，用近乎苛刻的严谨审视着江驰传来的每一份证据、每一个推论。他会指出证据链的薄弱环节，会质疑推论中的逻辑漏洞，会从法庭公诉的角度，要求侦查方向必须严格遵循程序正义，确保最终形成的证据体系无懈可击。

　　“这份银行流水显示的资金异动时间点很关键，但与死者秘书的口供存在三个小时的误差，需要补强证据解释这个时间差。”

　　“追踪到的那个匿名电话号码，开户信息是假的，但基站定位范围太大，仅凭此无法直接指认嫌疑人，需要结合其他物理证据。”

　　“重新勘查旧案现场的报告我看过了，关于纤维磨损形态的专家意见还不够明确，建议聘请更权威的痕迹学专家进行复核。”

　　他们的交流大多通过电话、邮件或是在会议桌上进行，专业、冷静，甚至有些公事公办的冰冷。但在这高效的协作背后，是日渐滋生的、无法言说的默契与欣赏。

　　江驰看着林见清在会议上条分缕析、引经据典的模样，看着他为了一个证据细节反复推敲到深夜的专注侧脸，心中既骄傲又酸涩。他的见清，已经成长得如此优秀，独自一人在陌生的领域里，披荆斩棘，拥有了足以与他并肩甚至为他指引方向的强大力量。可他也清晰地看到，林见清眼下淡淡的青黑，以及比高中时期更加清瘦的身形。

　　他试图靠近，在一次加班后的深夜，递过去一杯热牛奶：“别太累。”

　　林见清接过，低声道谢，手指避开了与他的接触，然后继续埋首于卷宗之中，用专业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将所有个人情感隔绝在外。

　　江驰知道，那道墙，是林见清用了七年时间，一砖一瓦垒砌起来的自我保护。他不能急，只能等待。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根据新线索，并案组锁定了一个可能与两起案件都有关联的关键中间人——一个绰号“加勒”的地下钱庄掮客。此人反侦察能力极强，行踪诡秘。

　　终于，技术部门捕捉到“加勒”在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废弃工厂附近出现。江驰立刻带队实施抓捕，林见清按照程序，随同进行现场勘查和法律监督。

　　抓捕过程并不顺利。“加勒”极其狡猾，在工厂复杂的结构中和警方周旋。在追捕至二楼平台时，“加勒”狗急跳墙，猛地将旁边堆放的生锈铁管推倒，砸向紧跟在刑警身后、正在观察现场环境的林见清。

　　“小心！”

　　江驰的瞳孔猛地收缩，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猛地扑了过去，将林见清死死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背脊硬生生承受了砸下来的几根铁管。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头儿！”

　　其他警员迅速制服了“加勒”。

　　江驰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他第一时间低头看向怀里的人：“你没事吧？”

　　林见清被他紧紧箍在怀中，脸颊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和压抑的痛楚抽气声。他抬起头，看到江驰因疼痛而微微扭曲却写满担忧的脸，以及他肩胛处迅速洇湿警服的深色痕迹。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在混乱中，林见清紧紧扶着江驰没有受伤的手臂，看着他因疼痛而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一直固守的专业面具终于出现了一道深刻的裂痕。那七年筑起的冰墙，在这一刻，被担忧、恐惧和一种汹涌而来的、迟到了太久的情感，冲击得摇摇欲坠。

　　江驰的伤不算太重，但需要住院观察。林见清以工作需要沟通为由，几乎每天都会抽时间去一趟医院。

　　———

　　“加勒”的落网，打开了突破口。他交代了自己受人指使，利用地下钱庄渠道，为某些“特殊交易”进行资金清洗和情报传递。虽然“加勒”层级不高，无法直接指认核心主谋，但他提供的资金流向碎片，经过技术部门的全力拼凑和追踪，最终指向了一个庞大的资本网络——一个以“林氏集团”为核心关联的复杂利益共同体。

　　而林见清的父亲，林宏远，作为林氏集团的执行董事之一，其个人及其掌控的子公司，与“加勒”交代的几笔可疑资金，存在着千丝万缕的、难以解释清楚的关联。时间点，恰好能与陈国栋案及李伟明案发生的关键节点对应上。证据显示，他可能并非直接凶手，但极有可能是知情者，甚至是某些“商业清除”行动的幕后受益者。

　　巨大的矛盾瞬间将他撕裂。追查到底，意味着要将林见清的父亲，甚至整个林氏集团拖入调查的漩涡。林见清与他父亲的关系本就冰冷脆弱，这一击，很可能彻底摧毁他们之间仅存的那点联系，也将把他放在亲情与正义的火上炙烤。江驰几乎能预见到林见清将要承受的痛苦。

　　可如果放弃，或者稍有偏袒，那他这身警服，他所坚守的正义，又算什么？那些枉死的冤魂，又该如何安息？

　　与此同时，林见清在检察院也看到了类似的报告副本。他是这个案子的公诉负责人，所有关键证据和线索都会同步到他这里。

　　当“林宏远”、“林氏集团”这些字眼刺入眼帘时，林见清感觉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他握着鼠标的手指冰凉，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一直知道父亲生意场上并不干净，但他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与父亲的黑暗面狭路相逢。那些他拼命想要逃离的、属于家族的阴影，此刻化作了最残酷的卷宗，摊开在他的办公桌上，要求他做出抉择。

　　是履行检察官的职责，秉公处理，哪怕最终要将自己的父亲送上法庭？还是利用职权，暗中阻挠，保全家族，也保全那点可怜的、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亲情幻想？

　　信仰、责任、多年来对正义的追求，与内心深处对亲情一丝卑微的渴望，激烈地搏斗着，几乎要将他撕裂。

　　江驰不顾医生劝阻，提前出院回到了警队。他肩上还缠着绷带，但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他知道，林见清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他在检察院楼下等了很久，直到夜幕低垂，才看到林见清独自一人，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来。路灯将他清瘦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江驰快步走上前。

　　林见清看到他，脚步顿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惊讶，有疲惫，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过。

　　“你都知道了。”林见清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嗯。”江驰应了一声，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见清。”江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我。”

　　林见清缓缓抬起头，对上了江驰的目光。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深邃如海，里面没有质疑，没有逼迫，只有深沉的理解和一种近乎沉重的温柔。

　　“我不知道你最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江驰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但我想告诉你，无论你选择什么，是继续追查，还是申请回避，甚至……是其他任何决定。”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牢牢锁住林见清的眼睛。

　　“我都站在你这边。”

　　林见清的瞳孔微微颤动，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但是，”江驰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警察独有的坚毅和决绝，“这个案子，我必须查清楚。这是我的责任，也是对死者、对真相的交代。”

　　他没有说“为了你”，也没有用感情绑架。他只是陈述他的立场和原则。

　　夜风吹动着林见清的额发，他看着江驰，看着这个曾经被他推开、却又一次次坚定地走向他的男人。四年来的自我封闭、刻意疏远，在这一刻，在那句“我都站在你这边”的承诺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第一次，没有回避江驰的目光。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沉默了良久，林见清轻轻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虽然依旧有些低，却带上了一种决然的平静：“我知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没有明说他的选择，但这句话，已然表明了他的态度。

　　江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有心疼，有欣慰，更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坚定。他伸出手，想要像以前那样揉揉他的头发，最终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

　　“走吧，我送你回去。”

　　这一次，林见清没有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