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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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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这场斗争还远未结束。她握紧了手,稳步走了进去。晓芸稳步走进车间,喧嚣的争吵声因她的出现而有了一瞬的停滞。所有目光——担忧的、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都聚焦在她身上。刘香兰正叉着腰,脸红脖子粗地对着面露难色的王师傅叫嚷,旁边还站着两个平时就跟她一个鼻孔出气的女工,也在帮腔。
“王师傅,我觉得香兰姐说得有道理!”一个圆脸女工尖声道,“验布岗责任重大,万一真有漏检,咱们整个车间都要跟着挨批!复查一下,大家都放心不是?”
“就是就是,”另一个瘦高个附和,“也是为了对工作负责嘛!晓芸同志,你应该也没意见吧?”她故意把矛头引向刚进来的晓芸。
刘香兰看到晓芸,更是来了劲,仿佛找到了正主,声音又拔高一度:“杨晓芸!你来得正好!你自己说,你敢不敢让我们重新查一遍你昨天验的布?要是心里没鬼,就别怕查!”
王师傅眉头紧锁,显然被闹得头疼。全面复查耗时耗力,影响生产进度,但刘香兰抬出“责任心”和“集体利益”的大帽子,又拉拢了人起哄,让他不好直接驳斥。
晓芸没有立刻理会刘香兰,而是先看向王师傅,语气平静:“王师傅,我服从车间的一切安排。如果组织决定需要复查我的工作,我没有任何意见,并且会积极配合。”
她这话首先表明了态度,不吵不闹,一切听从组织安排,瞬间就把还在撒泼的刘香兰比了下去。
王师傅脸色缓和了不少,点了点头:“嗯,有这个态度就好……”他其实并不想兴师动众。
但刘香兰不依不饶:“光说得好听有什么用!王师傅,必须得查!现在就查!谁知道她会不会背后动什么手脚!”
晓芸这才将目光转向刘香兰,眼神里没有半分怯懦,反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嘲讽:“香兰姐似乎对我的工作特别‘关心’。既然要查,那就查得彻底一点,公平起见,不如把我昨天验过的所有布匹,连同台账记录,一起送到厂质检科,请专业的质检员来判定?他们经验更丰富,眼光更毒辣,有没有问题,一看便知。也省得我们在车间里自己人吵吵,耽误生产,让别的车间看笑话。”
她这话一出,车间里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送质检科?!这简直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啊!
这杨晓芸是疯了还是真有十足把握?事情闹到科室里去,万一……万一影响了车间的年终评先进可怎么办?质检科那帮人可是六亲不认,眼里只有标准,一点点小问题都能给你放大镜看出来!万一真被查出点什么,哪怕不是她的责任,她也脱不了干系!而且把事情闹到厂部科室,性质可就变了!
刘香兰也愣住了,她没想到晓芸不仅不怕,反而要把事情搞更大!她心里瞬间有点虚,她只是想借复查在车间里打压晓芸,让她丢人现眼,可没想过捅到质检科去!万一……
王师傅也惊疑不定地看着晓芸:“晓芸,这……有必要闹到质检科吗?”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晓芸语气坚定:“王师傅,这不是闹。既然香兰姐和部分同志对我的工作质量存在严重质疑,认为简单的车间内部复查都无法取信,那为了证明清白,也为了车间的声誉,请更权威的部门来介入,是最公平也是最彻底的办法。我相信质检科的同志会给出公正的判断。如果确实是我工作失误,我接受一切处分;如果不是,也好还我一个公道,免得日后类似的事情无休无止,影响车间团结和生产。”
她句句在理,滴水不漏,直接把刘香兰架在了火上烤!你不是要查吗?好,查就查个最权威的!看谁最后下不来台!
刘香兰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她旁边的两个跟班也面面相觑,不敢再吱声。王师傅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转圜,但看着刘香兰那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就在这僵持的时刻……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插了进来:
“王师傅,我觉得杨晓芸同志这个提议,很有道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刘志刚不知何时又来到了车间,正站在人圈外,神色平静地看着这边。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继续道:“既然有争议,而且涉及产品质量这种原则性问题,由质检科的专业人员来做个权威鉴定,确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既能消除疑虑,也能确保公平公正,对厂里、对车间、对晓芸同志本人,都负责任。”
他顿了顿,目光淡淡地扫过脸色煞白的刘香兰,补充道:“当然,如果复查结果证明晓芸同志的工作毫无问题,那么某些同志三番两次无端质疑、扰乱生产秩序的行为,恐怕也需要车间给个说法。总不能老是让踏实干活的同志寒心,对吧,王师傅?”
刘志刚的话,像一颗定心丸,又像一把软刀子。他明确支持了晓芸“送质检科”的提议,将其拔高到“对厂里负责任”的高度,同时巧妙地点出了如果晓芸没问题,那挑事者就必须被追究,直接堵死了刘香兰胡搅蛮缠的后路。
王师傅哪里还不明白?刘志刚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厂办甚至李厂长的态度(至少在场大多数人会这么认为)。他立刻有了决断:“刘干事说得对!就这么办!小李,去叫两个人,把三号验布机昨天下来的所有合格品,连台账本,立刻送到质检科去!请他们尽快安排人检查!”
香兰彻底傻眼了,只觉得腿肚子一阵转筋,差点站不稳。她眼睁睁看着几个工人开始搬布匹,想阻止却找不到任何借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晓芸微微侧身,眼角的余光极快地从刘志刚脸上掠过,其中蕴含的意味,只有当事人能懂。刘志刚几不可察地一点头,然后便像没事人一样”,对王师傅说了句“您忙,我先去厂办了”,转身离开了车间。
他知道,他不需要再多做什么。他的态度已经表明,剩下的,他相信那个眼神清亮、脊背挺直的姑娘自己能处理好。
晓芸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些被搬走的布匹,心中一片平静。她对自己的工作有绝对自信。这一次,她要借着刘香兰捅上去的这股“东风”,不仅彻底洗刷自己,还要让所有人看到她的能力和价值。
风暴被引向了更高级别的战场,而她,已经准备好了。车间里的气氛因为刘志刚的表态和王师傅的决定而变得微妙且紧绷。刘香兰脸色灰败,再也不敢大声嚷嚷,只能眼睁睁看着布匹被搬走,她身边那两个帮腔的女工也早已溜回岗位,噤若寒蝉。
晓芸则像风暴眼中的平静点,回到验布机前,重新投入工作,指尖划过布面的动作稳定如初。她的专注和镇定,让一些老师傅暗自点头。
质检科的动作很快。下午刚上班不久,质检科的一位老师傅就拿着台账本,在王师傅的陪同下来到了三车间。质检科老师傅的汇报声音洪亮而客观,结论清晰无误:抽检布匹全部合格,台账清晰,杨晓芸工作扎实细致。
王师傅明显松了口气。刘香兰则恨不得把自己塞进验布机的卷轴里躲起来
然而,真正的压力在第二天下午才降临。
快下班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阵不同于机器轰鸣的动静。不知是谁低声提醒了一句“赵厂长来了”,整个车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紧、冻结。机器的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捂住了嘴,只剩下压抑的、小心翼翼的运转声,每一个齿轮的咬合都似乎生怕发出刺耳的噪音。
赵副厂长(表面上被尊称为赵厂长)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整个车间的动作仿佛同时卡顿了一拍。他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像踩在车间的心跳节拍上,背着的双手和微凸的腹部将中山装撑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脸上是经年累月居于上位蕴养出的平静,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双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冷,缓缓扫视,所过之处,工人们脊背僵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放缓,生怕一丝一毫的差池引来那目光的审视。陪同在侧的王师傅微微躬身,态度近乎谦卑,低声汇报着,字句都透着谨慎。
这是一种无需声张便足以令人窒息的威压,是权力本身具象化的威严。
晓芸感到心脏猛地撞向胸腔,但她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这阵悸动压了下去,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她知道,正戏开幕。李爱菊的“状”不仅告到了,而且精准地触动了赵厂长那根关于“秩序”和“服从”的敏感神经。他此行,绝非普通视察,而是带着明确的敲打意图而来。
她飞速收敛心神,大脑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运转。硬碰硬是自寻死路,必须用他的规则,在他主导的游戏里,让他无从下手。她想起不久前赵厂长因公事顺路来访她家时的情形——那时他笑容和煦,语气随和,毫无领导架子,关心职工生活,言语间令人如沐春风,显得那般可靠且通情达理。与眼前这位不怒自威、目光如刀的领导者,判若两人。这巨大的反差让她心底寒意更甚,也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这位领导者的亲切是一种收放自如的姿态,其内核是深不可测的城府和绝对的权威。他的温和是手段,冷漠是本质,一切行为都服务于他的意志和目的。
赵厂长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在验布区锁定,落在了晓芸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评估、审视,一种居高临下的、对潜在麻烦源的冷漠打量,仿佛在计算一件工具是否好用、是否安分。
就在他看似要漠然掠过的一瞬,晓芸恰到好处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她站起身,动作流畅自然,身体微躬,姿态是标准的下属见领导的恭敬,声音清晰稳定,既不显得畏惧,也绝无半分冒犯:“赵厂长好。”
她的动作和声音成功地将赵厂长的脚步钉在原地。他彻底转过身,目光沉沉地压下来,无声地笼罩住她。周围的空气几乎凝固,所有细微的声响都消失了。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的鞭子,缓慢而清晰地抽在寂静的空气里:“你,就是杨晓芸?”语调平直,听不出疑问,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
“是的,厂长。”晓芸抬起眼,目光坦诚而恭敬,稳稳地接住了那审视,没有丝毫闪躲。
“唔,”赵厂长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工作上,听说……还能过得去?质检科那边,倒是给了个说法?”他话语缓慢,字字斟酌,既表明了他已掌握情况,又隐含了一层深意:质检科的结果固然重要,但我这里的“说法”,才是最终的定论。你的“能过得去”,需不需要打折扣,由我决定。
晓芸微微垂眼,态度愈发谦逊:“都是厂里和车间领导要求严格,树立了高标准。我只是循着规矩,尽力做好份内的事,不敢有丝毫懈怠,更时刻提醒自己不能给领导添麻烦。”她巧妙地将所有成绩归功于上级的领导和规章的完善,将自己完美嵌入“服从者”和“执行者”的框架里。
赵厂长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冷光。他对这种套话不置可否,敲打才是目的。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字字千钧,带着无形的枷锁:“年轻人,有点能力,是好事。但更要紧的是摆正位置。能力,得用在服从管理、维护团结上。厂里是一个大机器,每个螺丝钉都得在它该在的位置上,按既定的规矩转。不要仗着一点小聪明,就想特立独行,出风头,搅得车间不安宁,嗯?”
这“嗯?”字尾音微微上扬,裹挟着巨大的压力,几乎明示她是不安分、破坏团结、挑战管理的根源。威胁之意,冰冷刺骨。但晓芸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种被领导“点醒”后略带恍然和一丝委屈的诚恳,声音压得更低,只确保近前的几人能听清:“厂长,您批评的是。服从管理、维护团结的重要性,我时刻不敢忘。厂纪厂规、生产手册上的每一条,我都记在心里,行动上不敢越雷池半步。和同志们相处,也从来是与人为善……或许,或许是我太专注于手上的活计,言行举止上有哪里不注意,让个别同志对我产生了天大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