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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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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仿佛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向领导坦白:“就像昨天刘香兰同志也不知是听了什么,对我查验的布匹坚决不认可,坚持要求停工复查,甚至惊动了质检科的同志。虽然最后证明全是合格品,总算没让我们三车间的质量金字招牌蒙尘,没辜负厂领导一直以来的严格要求和心血投入。但平白耽搁了生产线小半天,浪费了国家宝贵的生产资源,我心里真是又后怕又愧疚。”
她这番话,完美地将自己从“需要被敲打的刺头”重塑为“严守纪律、顾全大局、甚至因过于认真而受委屈、还深怀愧疚”的模范工人,同时,将“不顾生产、无事生非、浪费国家资源”的指控,无声无息却精准地掷回给刘香兰及其背后之人。
赵厂长这样的人精,自然听出了这棉里藏针、以守为攻的机锋。他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瞬,本是为施压驯服而来,却仿佛一拳打在极其柔软的棉花上,那棉花里还藏着一根让他感到刺痛的针——生产秩序和资源浪费,这恰恰是他绝不能容忍的。他想起了去她家时她那看似温顺乖巧的模样,与眼前这个言语滴水不漏、甚至能反将一军的女工重叠起来,让他心中警铃骤响。这份心智,绝非普通女工所有。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重新审视着杨晓芸,之前的冷漠和轻蔑稍稍被一丝惊疑不定和更深沉的算计取代。这个女工,远比他预想中要难缠得多。
王师傅适时地在一旁低声补充:“厂长,晓芸同志确实一贯表现优异,这次受委屈了,但大局观很强,很难得。”
赵厂长沉默了。这片刻的寂静,比之前的疾言厉色更令人窒息。最终,他开口了,语气较之刚才似乎缓和了一丝,但那冰层下的威严却更重了:“嗯。既然是误会,澄清了就好。质检科的结果,就是权威。你们都是厂里的老人,更要懂得珍惜生产时间,维护集体荣誉!不要把心思用偏了!以后,谁也不准再搞这种浪费生产时间、破坏团结的事!”最后几句,他提高了音量,冰冷的目光扫视全场,警告意味十足。
“是,厂长。我一定牢记您的指示。”晓芸恭敬地回答,每一个字都恰到好处。
赵厂长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评估,有被打乱算盘的不悦。他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从鼻腔里极轻地“嗯”了一声,如同一个暂缓的判决,随即转过身恢复巡视。
晓芸缓缓坐下,继续验布,指尖冰凉,后背却已被冷汗悄然浸湿。她知道,自己刚刚在刀刃上跳了一场惊险的舞。这不是屈服,这是在权力格局下的精准反击和智慧生存。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布面上,但周遭那死寂中翻涌着的巨大波澜,她感受得一清二楚。
机器依旧在轰鸣,但操作机器的工人们,心思显然早已不在生产上。
最初的十几秒,是绝对的、落针可闻的寂静。所有人都被刚才那番交锋震得回不过神,需要时间消化这难以置信的一幕。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从车间的各个角落,压抑地、窸窸窣窣地蔓延开来。
离得近的几个女工,一边假装忙着手里的活,一边飞快地交换着眼神,嘴唇几乎不动地用气声交流:
“老天爷……我刚刚没听错吧?她居然敢那么跟厂长说话?”
“那叫跟厂长说话?那叫句句都在告刘香兰的状!字字都往厂长最在意的地方捅!”
“关键是厂长……厂长最后好像……没训她?还说了‘澄清就好’?”
“没训?你没听见最后那几句?那是在敲打所有人!但……但确实没单独揪着她骂……”
“这杨晓芸……胆子也太肥了!心思也太深了!”
远处的老工人,大多沉默着,但看向晓芸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老师傅摘下老花镜,慢悠悠地擦拭着,摇着头低声对徒弟叹道:“瞧见没?这丫头,不是池中物啊。软的硬的,她都接得住,还能给你弹回去!以后……都警醒着点,别惹她。”徒弟似懂非懂地点头,再看向晓芸时,眼里已带上了敬畏。
一些平时就比较滑头、见风使舵的男工,则互相使着眼色,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和重新评估:
“嘿,刘香兰这次算是踢到铁板了!还想仗着……给人穿小鞋?结果把自己套进去了吧!”
“以后这三车间,看来不止刘香兰一个能人了。这杨晓芸,技术硬,嘴皮子更硬,连厂长都……啧啧。”
“说话小心点,没看厂长都没把她怎么样吗?这姑娘,背后指不定有啥咱们不知道的依仗呢?”
而处于风暴另一端的刘香兰,此刻已是面无人色。她不是感觉不到周围人或明或暗投射过来的、带着嘲讽和怜悯的目光,但她连抬头瞪回去的力气都没有了。赵厂长最后那扫视全场的、冰冷的警告,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她身上。她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不仅没能扳倒杨晓芸,反而成了厂长眼里“浪费生产时间、破坏团结”的典型。她死死地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种坠入冰窖般的恐惧和后怕。她甚至不敢想象,事后王师傅和车间会怎么处理她。她旁边的两个跟班更是早已缩得像鹌鹑一样,恨不得把自己隐形,再也不敢朝验布区多看一眼。
王师傅看着终于恢复“正常”运转的车间,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既欣慰于晓芸的冷静机智化解了一场大麻烦,保全了车间的面子,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这个他原本觉得只是技术好、肯吃苦的姑娘,展现出的心智和手腕,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女工的范畴。这车间,以后怕是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简单”了。他清了清嗓子,大声吆喝了一句:“都看什么看!抓紧时间干活!今天的任务还想不想完成了?!” 试图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生产,但那空气中弥漫的震惊、猜度和敬畏,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散的。
晓芸则像真正风暴眼中的那一点绝对平静,对周遭的一切议论和目光恍若未闻。她只是低着头,全身心地投入到验布工作中,指尖划过布面的动作甚至比之前更加稳定、精准。仿佛刚才那场与最高权力的惊险过招,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车间里无声目睹这一切的工人们,看向晓芸的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敬畏、惊讶,甚至有一丝恐惧。这个姑娘,不仅骨头硬,心思和手腕更是深不可测!远处的刘香兰,脸色惨白如纸,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却连一丝愤恨都不敢表露,只剩下冰冷的恐惧。
赵厂长的家:
与此同时,赵厂长回到了位于厂区家属院那栋位置最好、最安静的小楼。
客厅里,他的妻子,厂工会的李爱菊,正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看着小儿子赵大明趴在地上玩玻璃弹珠——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心智却只有十二三岁,玩得嘻嘻哈哈,口水都快流出来而不自知。见丈夫回来,李爱菊立刻起身接过公文包和大衣,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一丝未曾完全消散的郁结,她使了个眼色,候在一旁的保姆赶忙上前把大明带回房间。
“怎么了?今天车间视察不顺?”李爱菊递上一杯热茶,低声问道。她虽在工会,但心思活络,对厂里人事风向极为敏感,是赵厂长的“贤内助”兼情报员。
赵厂长哼了一声,沉着脸在沙发上坐下,揉了揉眉心:“烦心事儿不少。车间里也不安生,尤其是那个杨晓芸。”
“她又怎么了?刘香兰没把她摁下去?”李爱菊眉头蹙起。整治杨晓芸,既有刘香兰的私怨,也有他们默许甚至推动的影子,目的就是提前清除这个可能不愿嫁进来“照顾”大明、甚至可能未来会分走家产和注意力的隐患。
“摁下去?”赵厂长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被反将一军的不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那丫头,滑不溜手!心思深得很!刘香兰那个蠢货,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闹到最后,自己一身骚,反倒让杨晓芸在全车间和质检科那里露了大脸!”
他简略地将事情说了一遍,重点描述了杨晓芸那番“滴水不漏”的回应和自己被迫转变态度的憋闷。“……这小女子,不简单。看着低眉顺眼,话里藏着的针,又准又狠。以前倒是小瞧她了。这要是……”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李爱菊瞬间就懂了,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他们担心的就是这个!一个如此精明厉害、又有能力的女人,怎么可能甘心嫁给他们那个傻儿子,守活寡一样过一辈子?将来一旦羽翼丰满,必定是心腹大患!说不定还会反过来算计他们赵家!
“老赵,这可不行!”李爱菊声音急切起来,“绝对不能让她再在车间里冒头了!得想办法,尽快把她摁死,或者赶紧找由头把她调去最差的岗位,耗着她!最好让她自己待不下去滚蛋!”
“急什么?”赵厂长呷了口茶,眼神阴沉,“硬茬子有硬茬子的用法。是钉子,能扎人,也能钉东西。就看能不能握得住锤子柄。她现在名声正佳,硬来反而落人口实。先看看,再看看……总能找到错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终究是为大明愁啊。总得给他找个……能管住他、也能稳住以后日子的人。” “那个杨晓芸,现在看是厉害,要是能拿捏住,让她死心塌地伺候大明,倒也不是坏事……”
房间里传来赵大明吵着要吃点心的叫嚷声,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眼中同时闪过无奈、焦虑与一丝狠戾。为了这个傻儿子的未来,他们必须扫清一切障碍,牢牢控制住一切可控因素。而杨晓芸这个突然变得不可控的因素,已然让他们感到了强烈的威胁。
晓芸感受着身后复杂的目光,指尖划过布面,内心汹涌的浪潮被极致的冷静覆盖。她清楚,刚才的交锋看似赢了场面,实则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审视之下。
“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权力和技术的双重强大。” 她再次告诫自己。
技术,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凭借重生前的记忆,她无比清晰地看到未来几年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这个国营大厂将面临的震荡与改制,以及随之而来的下岗潮。上辈子,正是凭借在车间磨练出的、即便在困境中也足以养活自己的顶尖验布与瑕疵修复技术,她才熬过了被赵家利用殆尽后弃如敝履的艰辛岁月。想到赵家人那副虚伪的嘴脸——需要时利用她,不需要时一脚踢开——蚀骨的恨意便翻涌而上,几乎冲破冷静的表象。她用力攥紧布匹,指节发白,深吸一口气,将这股恨意压回心底,转化为更冰冷的决心。
这一世,她绝不复蹈前辙!技术必须精益求精,更要登峰造极。她要成为厂里、甚至行业里无人可替代的技术标杆。这身登峰造极的硬本事,是她未来安身立命、应对风雨的基石,更是她复仇计划中不可或缺的跳板和利器。
“赵厂长…赵家…” 她在心底冷冷咀嚼着这些名字,眼神透过窗户望向灰蒙蒙的厂区天空,深处是冰封的火焰。“你们给予我的,我必将百倍奉还。终有一天,我会将你们最看重的东西,一一夺走,彻底踩在脚下!”
心念既定,晓芸收敛全部心神,目光锐利如刀,手指感知愈发敏锐,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她不再仅仅是在完成任务,而是在打磨复仇的利器,为未来的每一步积蓄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车间的机器依旧轰鸣,但在晓芸周围,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声却充满力量与算计的场域。所有人都隐约感觉到,经过今日这番惊心动魄的较量,杨晓芸,已截然不同。而她未来的路,也注定波澜丛生,绝不平凡。
内心的誓言并非空谈。晓芸深知,登峰造极的技术不会凭空而来。她需要真正的“高人”指点。凭借前世的记忆,她清晰地知道,三车间角落里那位总是沉默寡言、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老质检员——周继坤老师傅,才是厂里真正深藏不露的技术泰斗。他性格孤拐,不善言辞,更厌恶钻营逢迎,但因一手出神入化的验布、辨瑕、甚至修复布料的绝活,他的绝技只在三车间极少数顶尖的老师傅小圈子里被秘密认可,是一种“民间高手”的状态,而非厂里公认的权威。前世厂里遇到几次重大的质量争议和难题,都是这位老师傅一锤定音,救了急也保全了厂子的声誉。只是他从不争功,甘于寂寞,后来更是早早病退,一身绝技近乎失传。
晓芸没有立刻行动。她深知,对于周师傅这样纯粹的技术匠人,任何带有明显目的性的接近和讨好,都会引起他的反感和警惕。她必须找到一个最自然、最不突兀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