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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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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芸微微躬身,态度谦逊:"谢谢李阿姨指点,您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后一定会更注意方法,尽量不给厂里添麻烦。"王秀兰揣好钱,虽然对不足额有些不满,但毕竟拿到了沉甸甸的大头,又得了厂里“领导”的话,不敢再纠缠,狠狠瞪了晓芸一眼,低声骂了句“赔钱货,就知道你靠不住”,这才扭身急匆匆地走了,背影都带着一股心满意足又意犹未尽的别扭劲。
围观人群见热闹结束,也指指点点地渐渐散去。
李爱菊又对晓芸说了几句“好好工作”、“珍惜厂里荣誉”的场面话,这才带着人离开了。
孙丽芳这才快步走过来,拉着晓芸的胳膊,低声急道:“你可真敢…一百五呢…就这么给了?那奖金是你拼了命才…”
晓芸望着母亲消失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反手轻轻拍了拍孙丽芳的手背,声音平静:“破财消灾。丽芳姐,有些东西,比钱重要。”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叠好的奖状,硬硬的边角硌着指尖。钱没了可以再挣,但刚刚这场公开的较量,她看似退让,实则守住了几个关键点:拒绝了工会的直接介入,明确了家庭的责任,保留了部分资金,并向所有人(包括赵家)展示了她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她有她的底线、艰难和不得已的智慧。
风暂时停了,空气里只剩下香樟树沙沙的响声。但晓芸知道,水下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她失去了大部分奖金,换来了短暂的喘息,和更清晰的敌我界限。
她转身走回宿舍楼,午后的阳光将她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背脊挺得笔直。
接下来的路,更需要精打细算,更需要步步为营。而那个五十块的‘缺口’,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底之前,无人知晓它会激起怎样的涟漪,又终将演变成风波,还是……契机。
下一步,该怎么走?这个念头闪过时,她心底涌起的不是恐慌,而是一种近乎冷静的期待。王秀兰揣着那一百五十块钱,像揣着一团火,又烫手又舍不得撒开,脚步匆匆又带着点心虚地消失在厂区大门外。那五十块的缺口像根鱼刺卡在她喉咙里,但手里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票子又让她暂时压下了不满,只想赶紧回去交差,至少大部分钱到手了,剩下的……再逼老头子想办法!
宿舍楼下,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但那些复杂的目光——同情、鄙夷、好奇、幸灾乐祸——却像无形的蛛网,缠绕在晓芸周身。孙丽芳挽着她的胳膊,担忧地低语:“你就这么给了?一百五啊!你拼死拼活比赛得来的!那家子就是个无底洞!”
晓芸轻轻拍了拍孙丽芳的手背,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过度透支后的平静,声音有些哑:“丽芳姐,钱能解决眼前的麻烦,就值了。有些东西,比钱紧要。”她指的是刚刚险险维持住的、不被工会和赵家彻底拿捏的微弱自主权,以及那暂时堵住了母亲吵闹的短暂安宁。
她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那张叠得方正正的奖状,硬挺的纸角硌着指尖,带来一丝奇异的踏实感。荣誉是虚的,但此刻,它是她身上唯一不被那一百五十块钱买走的、证明她杨晓芸价值的东西。
回到那间潮湿的小单间,关上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方才楼下的喧嚣对峙像一场褪去的潮水,留下冰冷的现实滩涂。她靠在门板上,缓缓吁出一口长气,这才允许一丝疲惫爬上眼角。奖金没了大半,但战争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远未结束。她几乎能预见到,那五十块的缺口,很快就会成为家里新一轮索取的由头,而赵家……李爱菊今天那看似调和实则施压的眼神,明确告诉她,他们并未放弃“驯服”她的打算。
但此刻,她顾不上那么远。一个更迫切的现实问题是:她几乎身无分文了。预支的工资和借孙丽芳的几十块钱,刚才都一并塞给了母亲。饭票本也见了底。明天吃什么?接下来的日子怎么熬到发薪日?
她沉默地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那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爷爷上次偷偷塞给她的、她一直舍不得动的零碎毛票和硬币,加起来不过块儿八毛。还有……那本《英语广播讲座》。
指尖抚过粗糙的封面,她的眼神重新凝聚起来。钱是没了,但脑子里的知识和手上的技术还在。这才是她真正的、谁也夺不走的资本。
第二天一早,晓芸照常出现在车间。她额角的纱布已经拆了,留下一道淡粉色的新疤,像一枚小小的勋章。她换上了一身洗得更发白但干净平整的旧工装,头发仔细地编成辫子,脸上看不出丝毫昨夜风波后的狼狈,只有一种沉静的专注。
“哟,咱们的‘技术能手’来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飘过来,是刘香兰。她显然听说了昨天的事,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快意,“听说昨天表现挺‘孝顺’啊?奖金全填娘家窟窿了?啧啧,真是可惜了那一百五十块钱呐,够买多少条新裙子了。”
晓芸连眼皮都没抬,径直走到自己的验布机前,开始做班前检查和调试。她的无视让刘香兰像一拳打在空气里,脸色更加难看,冷哼一声:“神气什么!穷酸样!”
车间主任王师傅也注意到了晓芸,眼神有些复杂。他大概也听说了,走过她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来了?好好干。”
“哎,王师傅。”晓芸应了一声,语气平静。
机器轰鸣起来,掩盖了所有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晓芸将自己彻底投入工作,指尖划过布面的触感,眼神捕捉瑕疵的专注,能让她暂时忘却外界的纷扰。她验布的速度和质量甚至比之前更稳、更准,仿佛那种迫人的压力反而淬炼了她的技艺。
中午食堂,晓芸只要了最便宜的清水煮白菜和两个窝头,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默默地吃。孙丽芳端着饭盒过来,把自己饭盒里的几片炒萝卜夹到她碗里:“多吃点,看你脸色白的。”
晓芸没推辞,低声道:“谢谢丽芳姐,钱我发了工资就还你。”
“不急,你先顾好自己。”孙丽芳叹口气,“那家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晓芸没说话,只是用力咬了一口窝头。
下午,厂工会的林雯忽然来了车间,没找别人,直接走到了晓芸的工位旁。许多目光立刻隐晦地投了过来。
“杨晓芸同志,忙呢?”林雯笑容依旧爽朗,但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林干事。”晓芸停下手中的活。
“听说你家里昨天有点事?”林雯语气像是随口关心,但晓芸立刻警觉起来——工会的消息果然灵通,或者说,李爱菊已经“关照”过了。
“嗯,一点小麻烦,已经处理好了,谢谢林干事关心。”晓芸回答得滴水不漏,绝不主动透露细节。
林雯打量了她一下,笑了笑:“解决了就好。厂工会就是职工的娘家,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反映。哦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厂里考虑到这次竞赛优胜者实际贡献,特别是像你这样家庭条件比较困难的同志,决定额外给予一点生活补助,鼓励大家继续钻研技术。”
她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晓芸:“这是二十块钱生活补助,钱不多,是组织上的一点心意。”
晓芸的心猛地一跳!二十块!这无疑是雪中送炭!但她瞬间意识到,这钱绝不能轻易接。它来自工会,经手人是林雯(很可能是李爱菊授意),这几乎等同于接受赵家的“施舍”和“标记”。
她立刻后退半步,脸上露出惶恐和坚决,连连摆手:“林干事,这不行!厂里已经奖励过了,我不能再要额外的补助!我家里的事是我个人的事,不能给组织添麻烦!这钱我绝不能要!”
她的拒绝异常果断,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附近几个工友都诧异地看了过来。二十块可不是小数目,多少人想都想不来,她居然不要?
林雯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地拒绝,愣了一下,劝道:“晓芸同志,你别有心理负担,这是厂里正常的关怀……”
“林干事,真的不行!”晓芸语气更加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我凭技术吃饭,厂里给的奖励我已经很感激了。这额外的补助,我受之有愧。请您务必拿回去,厂里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我绝对不能要。”
她再次强调“凭技术吃饭”,划清界限,表明自己不愿接受这种带有潜在控制意味的“关怀”。
林雯看着她清亮而执拗的眼睛,明白了她的决心。她沉默了几秒,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最终收回了信封,点点头:“好吧,既然你坚持。那我尊重你的意见。不过,工会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谢谢林干事。”晓芸微微鞠躬,心里松了口气,背后却惊出一层细汗。这二十块的诱惑极大,但她知道,接了,就等于默认了某种依附关系。
林雯转身离开后,周围的工友看晓芸的眼神更加古怪了。有不解,有佩服,也有一丝“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嘲弄。
晓芸不在乎。她重新拿起验布镜,指尖却微微发颤。拒绝了工会的补助,意味着她必须面对更加捉襟见肘的现实。晚饭怎么办?明天呢?
下班铃声响起,工人们潮水般涌向食堂和宿舍。晓芸磨蹭到最后,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默默走向厂区后门。那里偶尔会有附近村里的农妇挑来自家种的蔬菜瓜果偷偷售卖,比厂里供销社便宜些。
她捏着手里仅有的几毛钱,买了一小把最便宜的青菜和两个小小的、有些蔫吧的萝卜。这就是她接下来几天的口粮了。往回走的路上,天色渐暗,凉风吹起,她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厂区背景下显得格外渺小。
“杨晓芸。”一个平静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
晓芸回头,看到刘志刚推着自行车站在不远处,车把上挂着一个网兜,里面似乎装着饭盒。他显然是刚下班。
“刘师傅。”晓芸停下脚步,心里有些意外。
刘志刚推车走过来,目光在她手里那点寒酸的蔬菜上扫过,镜片后的眼神看不出情绪。“还没吃晚饭?”
“嗯,这就回去做。”晓芸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菜往身后藏了藏。
刘志刚沉默了一下,忽然从车把上的网兜里拿出一个铝制饭盒,递给她:“食堂打的,多了,吃不完。回锅肉片,油太重,我不太习惯。别浪费了。”
他的理由找得生硬又突兀,甚至有点不符合他平时斯文讲究的人设。那饭盒沉甸甸的,透着温热。
晓芸愣住了。看着那饭盒,又看看刘志刚平静无波的脸。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惊讶,有窘迫,有一丝被看穿贫困的难堪,但更多的,是一种细微的、陌生的暖意。这不是工会那种带有目的的“关怀”,更像是一种……笨拙的、维护她自尊的善意。
她张了张嘴,想拒绝,但胃里的空虚和那诱人的肉香(她已经很久没沾过荤腥了)让她的话堵在喉咙里。
“拿着吧。”刘志刚把饭盒往前又递了递,语气不容拒绝,“凉了就腻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解释,“竞赛你给三车间争了光,这是……谢礼。”
这个理由比上一个稍微靠谱一点,但依然牵强。
晓芸看着他那双在镜片后显得格外清朗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不再犹豫,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暖烘烘的饭盒,低声道:“谢谢……谢谢刘师傅。”
“快回去吧。”刘志刚似乎松了口气,不再多言,推着自行车转身走了,背影很快融入暮色。
晓芸抱着那盒温热的回锅肉,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手里的青菜萝卜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沉重。
她慢慢走回宿舍,没有立刻打开饭盒。而是先将自己买的那点清菜煮了碗几乎没有油星的汤,就着窝头,默默地吃了半饱。
然后,她才打开那个铝饭盒。里面哪里是什么“吃不完”的,分明是满满一盒米饭,上面铺着厚厚一层色泽油亮的回锅肉片,肥瘦相间,还有翠绿的蒜苗点缀其间,香气扑鼻。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肉,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久违的肉香和油脂的丰腴感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几乎让她鼻尖发酸。她吃得很慢,很珍惜,每一口都细细咀嚼。
这盒饭,不仅仅是一顿晚餐。它是在她拒绝了所有带有代价的“援助”后,来自一个近乎陌生人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温暖。它像寒夜里的一星烛火,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路,让她知道,这世上并非全是算计与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