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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   果然,第二天下午,母亲王秀兰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就在宿舍楼下响了起来,比预料中还快!

      “杨晓芸!死丫头!给俺下来!你弟弟都要被人抓走了,你还有心思躲在楼上?!”

      风暴,以最粗鄙、最不留情面的方式,骤然降临。晓芸站在窗边,看着楼下掐着腰、一副兴师问罪模样的母亲,眼神冰冷。

      刚刚获得的荣誉和奖金,是盾牌,也是新的靶子。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这一次,她不再需要完全“扮猪”。她有了些许底气,但更需要智慧去运用这刚刚获得的力量,去打一场硬仗。

      她稳步走下楼梯,迎接这场不可避免的家庭战争。脚下的每一步,都比从前更加坚定。楼下,王秀兰的叫骂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着宿舍楼午后难得的宁静。九月阳光透过香樟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却被这刺耳的声响撕得粉碎。"杨晓芸!你个没良心的死丫头!翅膀硬了是吧?敢躲着不见俺?你弟弟都要被公安抓走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装死?"

      晓芸深深吸了口气,狭小宿舍里熟悉的肥皂和潮气味道扑面而来。她最后望了一眼镜中额角贴着纱布的自己——镜中人眼神沉静得让她感到陌生。她仔细抚平洗得发白却熨得平整的工装领口,将墨迹未干的厂级技术能手奖状对折整齐,棱角分明地塞进上衣口袋,仿佛穿戴上一副无形的铠甲。指尖触到那个装着一百五十元"巨款"的信封,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一沓毛票和几张"大团结"的厚度与棱角。她稳步下楼,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沉闷回响,一声声,如同敲响征战的鼓点。

      楼梯口已经聚集了不少被吵嚷声引来的女工,各色工装汇成一片浮云,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有人抱着脸盆,有人拿着没打完的毛线,目光复杂地投来——好奇,同情,或是事不关己的观望。孙丽芳也在其中,她紧锁眉头,对上晓芸视线时飞快递来一个担忧的眼神,唇形无声地道出"小心"。晓芸微不可察地颔首,将这份善意收作盔甲内里最柔软的一层衬底。

      王秀兰正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宿舍管理员脸上。一见晓芸,立刻调转枪口,干瘦的手指直戳向她鼻尖:"好你个杨晓芸!钻哪个耗子洞里去了?把你娘当猴耍呢?!钱呢!拿来!少一分俺今天跟你没完!"声音又尖又利,像生锈的剪刀,"两百块!少一个子儿你弟弟就完了!"

      晓芸平静地注视着母亲激动到扭曲的面容,声音清晰镇定,如一粒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娘,有什么事,我们那边去说,别在这儿影响大家休息。"她指向宿舍楼旁那棵僻静的老槐树。

      "哟呵?还知道要脸了?"王秀兰嗓门又拔高一度,故意要让所有人都听见,"就在这儿说!让大家都评评理!当姐的眼看着亲弟弟落难不管?天底下有没有这个道理?!"

      这正在晓芸预料之中。她点点头,声线依旧平稳:"好,那就这儿说。娘,您小点声,弟弟的事,嚷嚷得全厂都知道,对他没好处。"

      这句话像根针,轻轻刺破了王秀兰膨胀的气焰。她气势稍敛,却仍恶狠狠地瞪着晓芸,压低的声音更加咬牙切齿:"少废话!钱呢?拿出来!"

      "钱,我确实想办法凑了一些。"晓芸取出信封,却不立即递出。王秀兰眼睛瞬间发亮,伸手就要抢,被晓芸轻巧避开。"娘,这钱是我拼了命挣来的,也是借遍了能借的工友才凑上的。"她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但我得问清楚,钱给了,那边是不是真能保证不再追究?晓刚是不是立刻就能没事?别我们钱给了,人还是被送派出所,那这钱不就打了水漂?"

      "那肯定啊!人家大队书记亲口说的!赔了钱就了事!快给我!"王秀兰急不可耐,眼睛死盯着信封。

      "空口无凭。"晓芸摇头,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入喧嚣池塘,让王秀兰的骂声戛然而止。娘,你不是常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吗?这话在她心里滚过,出口却成了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娘,您让大队写个条子,写清楚收到两百元赔款,此事了结,双方再无纠葛。盖上大队公章。您拿着条子回来,我立刻把钱给您。这样对家里,对弟弟,都有保障。"

      这障碍必须设下。不是刁难,是自保。心底有个声音冷冷道。得给那无底洞,先堵上一块石头。

      王秀兰顿时勃然大怒,脸涨成猪肝色:"条子?什么条子?你还不信你娘的话?不信大队书记的话?杨晓芸!你读了两天书,就把心眼读歪了?跟自己爹娘还要立字据了?"声音又尖厉起来,引来更多目光。

      "娘,这不是心眼歪,是做事的基本道理。"晓芸语气平静却坚定,如在陈述最简单的事实,"两百块不是小数目,是咱家好几年的收入。万一出了岔子,这钱谁赔?到时候您和爹怎么办?有了字据,白纸黑字,谁也赖不掉,对大家都好。"

      周围女工窃窃私语声更响:
      "晓芸说的在理啊…那么大笔钱呢…"
      "就是,万一那边不认账咋办…"
      "这当娘的也是,逼这么紧…"

      王秀兰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青白交错。那赤裸裸的拒绝像一记耳光甩在她脸上。"俺的老天爷啊!"她猛拍大腿,嗓音带上了哭腔,像受了天大委屈,"俺这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个讨债鬼啊!读了两天书,字据公章都搬出来了!俺是你亲娘!你能耐大了,跟你亲娘耍起官腔来了?!"她开始撒泼,"俺不管!你今天必须把钱给俺!不然俺就…俺就去找你们领导!让领导评评理!看看这天下有没有闺女这样逼亲娘的!"

      终于图穷匕见。

      晓芸的心冷了下去,如浸入腊月井水,脸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悲凉无奈,声音软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娘,您要是真去厂领导那儿闹,毁了我的工作,那才真是把弟弟的最后一条路都断了。我没了工作,以后拿什么帮衬家里?这次我能凑上一点,下次呢?下下次呢?您以为厂领导是菩萨,会无限度地管咱们家的破事吗?他们只会嫌麻烦,一脚把我踢出厂子!"

      她晓以利害,将最坏的结果赤裸裸摆出。

      王秀兰愣住了,张着嘴,撒泼架势僵在脸上。女儿的话像盆冷水,浇熄她脑门上的火,却也让她心里发寒。她固然想用领导压女儿,但也确实被"踢出厂子"的后果吓到了。

      就在这时,一个温吞腔调插了进来,故作和事佬:"哎呀,杨嫂子,这是怎么了?大中午的在这儿生气?晓芸,怎么惹你娘生这么大气?"

      晓芸回头,见李爱菊不知何时走来,脸上挂着那副熟悉的表情——看似关切实则看热闹,像戴着一张描画精致的面具。身后跟着两个工会女干事,显然这边动静已惊动家属院。

      王秀兰像看到救星,立刻扑过去抓住李爱菊胳膊,眼泪鼻涕说来就来:"李科长啊!您可得给俺做主啊!俺命苦啊…养了个白眼狼闺女…她弟弟遭了难,等着钱救命,她明明有钱,就是不肯拿出来啊…还要逼俺去要什么条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啊…"她哭天抢地,如受无尽冤屈。

      李爱菊耐心听着,不时拍拍王秀兰手背,目光却像探照灯,意味深长地扫过晓芸平静的脸和那只依旧紧捏信封的手。

      "晓芸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李爱菊轻轻抽出手,摆出领导家属和长辈架子,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家里有困难,怎么能袖手旁观呢?兄弟姊妹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有什么难处,可以跟厂里、跟工会反映嘛,何必闹得这么难看,让大家看笑话?"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把"不顾家庭"的帽子和"向厂里反映"的选项,明明白白摆在晓芸面前。

      晓芸心中警铃大作。李爱菊的出现,绝不仅仅是调解。她微微垂眸,掩去眼中思绪,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李阿姨,您误会了。我不是不帮,只是希望事情能办得稳妥些。两百块不是小数目,是我预支了工资,又向好几个工友借遍了才凑上的。"她再次强调钱的来之不易,"我只是想让大队那边有个书面保证,钱给了,事就了了,免得后续再有麻烦,也是为家里省心。毕竟,厂里工作来之不易,我也怕家里事处理不好,影响了工作,辜负了领导的期望。"

      她再次将'怕影响工作'作为盾牌,同时把自己的要求裹上'为家里省心'、'求个稳妥'的外衣。

      李爱菊眯了眯眼,嘴角依然噙着笑,像戴着完美面具:"年轻人,考虑得周全点是好事。但也要体谅父母的难处和急切心情嘛。"她转向王秀兰,语气更加和蔼,"杨嫂子,你看这样行不行?让晓芸先把钱给你,你赶紧拿回去救急。条子的事,我让我们工会的干事陪你回去一趟,帮你跟大队沟通一下,尽量补一个手续。毕竟,咱们是工人家庭,做事讲究个规矩,对大家都好,你说是不是?"

      这话滴水不漏,既全了王秀兰立刻拿钱的目的,又似乎考虑了晓芸的"顾虑",还展现了厂里"关怀职工家庭"的姿态。但晓芸立刻嗅到陷阱——钱一旦离手,条子能不能拿到完全未知,工会的人陪着去,更像是监视和确保钱能送到对方手里,坐实这件事,而非真为她争取保障。而且,经了工会的手,这事就等于在厂里备了案,日后赵家更能借此拿捏她。

      王秀兰一听能立刻拿到钱,哪还管什么条子,连连点头,脸上笑开花:"哎哟!谢谢李科长!谢谢领导!还是领导明事理!体贴俺们老百姓!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所有压力、目光、算计,瞬间又回到晓芸身上。给,还是不给?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母亲贪婪急切的眼神,李爱菊温和却逼迫的目光,周围工友好奇、同情、看热闹的注视……空气凝固了,仿佛结冰的前一刻。

      晓芸手指紧紧捏着信封,指尖微微发白。里面是她熬夜苦练换来的奖金,是她摆脱困境的第一笔资本,也是通往更深远陷阱的诱饵。

      她知道,必须立刻做出抉择。而这抉择,必须看起来顺从,却又不真正落入圈套。

      她缓缓吸气,仿佛下定极大决心,抬眼直视李爱菊,语气异常坚定清晰,足以让周围人都听清:"李阿姨,谢谢厂里和您的关心。但这是我们家的私事,怎么好意思麻烦工会的同志专门为我家跑一趟呢?太给组织添麻烦了。我娘一个人回去处理就行。"

      她先一步拒绝工会的"好意",语气谦恭,理由充分,划清公私界限。

      然后,她转向王秀兰,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将信封递过去,声音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娘,这钱,一百五十块,是我所有的积蓄和能借到的全部了。您拿好。剩下的五十块缺口,您和爹再想想办法,找亲戚邻里凑凑。弟弟的事要紧。"

      她竟真的把钱给了!但只给了一百五!还当场说出"五十块缺口"!

      王秀兰一把抢过信封,迫不及待捏着厚度,脸上瞬间迸发狂喜光芒,但听到"只剩一百五"和"还有五十缺口",那光芒又迅速黯淡,换上错愕不满:"怎么才一百五?不是让你凑两百吗?你这死丫头……"

      "娘,我进厂才多久?工资还没发全呢。"晓芸立刻接话,面露难色,语气诚恳无奈,甚至带了几分委屈,"这一百五十块里,还有一百三十块钱是厂里刚奖的技术竞赛奖金,我一分没留,全给您了。另外二十是我求爷爷告奶奶,磨破嘴皮子才从工友那儿借来的。真的再也借不到了,孙姐她们都能作证。"她目光扫过孙丽芳,后者下意识点头。"您先拿这些回去,稳住大队。剩下的五十,您和爹肯定有办法的。总不能真指着我一个刚进厂的女儿解决所有问题吧?家里…也得一起使劲啊。"

      这话合情合理,既显她"尽力"甚至"超额付出",又点明家里责任,还留下五十块缓冲空间,避免被一次吸干。更重要的是,她当众明确这笔钱的数额和来源(包括竞赛奖金),李爱菊和周围人都听得清楚。这一刻,在所有人眼中,她已仁至义尽。

      王秀兰还想闹,但捏着厚实信封,实实在在的触感让她骂不出口,又听女儿说连奖金都拿出了还欠债,一时找不到更硬气说辞,只嘟囔着:"一百五…那也不够啊…人家要两百呢…"

      李爱菊看着这一幕,眼神闪烁,嘴角笑意淡了些。她没料晓芸如此干脆交出大部分钱,更没料她当众点明奖金和缺口,还把"家庭责任"旗子扯出。这让她后续想用"厂里帮助解决困难"为借口进一步介入变得尴尬——人家自己已解决大部分,并且暗示这是家庭内部共同责任。

      "行了,杨嫂子,一百五也不少了,先救急要紧。"李爱菊只好就坡下驴,维持体面笑容,"赶紧回去吧。晓芸也是尽力了。"她意味深长地看晓芸一眼,话里有话,"年轻人,顾家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以后有什么困难,还是要先通过组织。不要动不动就把家里事闹得人尽皆知,影响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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