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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   她吃完最后一口饭,将饭盒仔细地洗干净。第二天,她趁着午休没人的时候,将饭盒悄悄放回了刘志刚在机修组的工具箱上,里面放了两块她之前舍不得吃、一直藏着的冰糖——那是爷爷上次偷偷塞给她的。

      她没有留下任何字条。

      但有些事情,无需言明。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却又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晓芸更加沉默,也更加拼命地工作、学习。她拒绝了工会的补助,接受了刘志刚一饭之恩,这两件事在小小的圈子里悄然流传,让她身上又多了一层令人琢磨不透的色彩。

      家里的信很快又来了。果然是催问那五十块钱的缺口,语气更加急迫和不耐,甚至带上了威胁,说如果她再不凑齐,她奶奶就要亲自来厂里“找领导说道说道”。

      晓芸看着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将信纸仔细叠好,收起来,然后摊开信纸回信。她的回信极其简短,只反复强调几点:自己已倾尽所有,奖金和借款共计一百五十元已全部寄回;厂里工作不易,领导已关注家庭纠纷,若再来人吵闹影响生产,恐被严惩;剩余五十元,请父母自行筹措,或与大队协商分期缓交;自己身体不适(额角伤后时常头晕),工资微薄需看病抓药,实在无力再负担。

      她刻意夸大厂里可能的态度和自己的“病弱”,将“恐被严惩”和“无力负担”写得清晰无比,试图用最强的语气传达最决绝的拒绝。

      信寄出去了。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暂时没有回音。

      晓芸知道,这未必能彻底挡住他们,但至少表明了她的态度,也为自己争取了时间。

      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技术提升和英语学习中。周继坤师傅似乎默许了她的请教,偶尔会指点一两句。她甚至开始利用休息时间,去机修组外围偷偷看陈浩他们修理机器,试图更直观地理解故障成因。刘志刚看到过几次,并没有驱赶,有时还会在不经意间,对某个部件的运作原理解释一两句。有一次,她甚至鼓起勇气,用刚学会的生硬发音问了一个关于机器铭牌上英文缩写的问题,刘志刚略显惊讶,但还是耐心地给她做了解释。

      她就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能让她强大的养分。

      这天周末,她难得休息,正准备洗衣服,隔壁的吴娟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声音:“晓芸,你知道吗?厂办那边传出消息,说是省纺织局要搞一个什么‘先进操作法总结推广’活动,可能要抽调各厂的技术尖子去集中培训学习,还要编书呢!听说要是能被选上,就能去省城学习好几个月!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省城?培训学习?编书?

      这几个词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晓芸!

      一条全新的、更加广阔的道路,似乎在她眼前隐约浮现出模糊的轮廓。

      她的心,猛地灼热起来。吴娟带来的关于“省纺织局先进操作法总结推广”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晓芸心中激荡起剧烈的涟漪。省城!培训!编书!每一个词都代表着远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工厂、摆脱赵家掌控、奔向更广阔天地的可能性。那光芒如此诱人,几乎让她瞬间忘记了眼前的窘迫。

      但光芒很快被现实的阴影覆盖。

      额角伤口愈合处的细微痒意提醒着她昨日的冲突;口袋里仅剩的几毛钱硬币沉甸甸地坠着;家里那封催要五十块缺口的信像一道催命符,藏在枕头底下,字里行间都是奶奶和母亲冰冷的算计。

      去省城?培训?前提是她必须先能活下去,站稳脚跟。

      “谢谢吴姐告诉我这个消息。”晓芸压下心头的澎湃,脸上只露出适当的、带着点向往又有些遥不可及的表情,“这种好事,肯定轮不到我这种刚进厂的新人。”

      吴娟撇撇嘴:“那也不一定,你可是拿了竞赛第一的!不过……听说竞争挺激烈,还要车间、厂里层层推荐,不光看技术,还得看……嗯,你懂的。”她递过一个“你懂得”的眼神,意思是关系背景更重要。

      晓芸当然懂。这反而让她冷静下来。是的,即使有这个机会,也必然绕不开赵厂长的掌控。在她没有足够筹码之前,这镜花水月反而可能成为赵家拿捏她的新工具。

      送走吴娟,晓芸关上门,背靠着冰冷门板,心脏却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

      不能急,不能慌。她是死过一次的杨晓芸,不是那个十六岁茫然无措的乡下丫头了。她对自己说。

      眼前的困境,无非两个字:钱和自主权。

      钱是燃眉之急,权是长远之计。

      而钱,恰恰是她目前唯一可能靠自身力量破局的方向。她想起吴娟的话——“厂里好多双职工家里孩子小,没老人帮衬的,天天为吃饭发愁”……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猛地钻了出来。

      做饭!卖饭!

      上辈子在赵家那几年,如同坐牢般的婚姻里,唯一练就的本事就是伺候那个挑剔的傻丈夫赵大明。他脑子不清醒,舌头却刁得很,咸了淡了、老了生了、形状不好看、气味不喜欢,动辄打翻饭碗哭闹不休。为了少挨李爱菊的白眼和指桑骂槐,她几乎是呕心沥血地钻研厨艺,南北风味、精细点心,甚至为了讨好赵大明,还学着做过几分西式糕饼。那段屈辱的经历,此刻竟成了她唯一的、闪闪发光的筹码。

      1983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了几年,个体经济不再是洪水猛兽。厂区周围其实已经有一些零星的、偷偷摸摸卖早点、卖熟食的小摊贩,只是规模都很小,且时常要躲着工商。但需求是实实在在的!

      风险当然有。但比起被家里吸干血肉、被赵家圈养成玩物,这点风险算什么?

      内心的挣扎迅速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取代。重生回来的灵魂,最不缺的就是对命运的反抗意志和对时机的敏锐捕捉。

      她迅速盘算起来:

      成本:几乎为零。她只剩几毛钱,但可以从小处做起。面粉、蔬菜可以先赊一点?或者用最便宜的东西开始。

      场地:绝对不能在厂区内。只能在厂外,而且要隐蔽、人流量又不小的地方。厂区后门那片小树林通往附近几个村子,是很多职工上下班的捷径,或许可以?

      产品:不能太复杂。要便宜、顶饱、好吃、方便携带。她想起小时候奶奶做的贴饼子,杂粮面掺点白面,贴在大铁锅边上,一面焦脆一面软和,带着粮食的焦香,成本极低。如果再能有点便宜的咸菜丝,或者……她眼睛一亮,厂里食堂偶尔会处理一些品相不好但没坏的边角肉皮、碎肉,价格极便宜,熬成肉酱,哪怕只放一点点,也是极大的美味!

      客户:就是厂里那些为吃饭发愁的年轻工人、双职工家庭。她不需要多,一开始能有十个八个固定客户,就能活下来。

      计划在脑中飞速成型,细节不断完善。她甚至想到了如何“试水”——可以先做一点点,免费送给孙丽芳、还有机修组那个沉默但给过她笔记的陈浩尝尝,如果他们觉得好,自然会有口碑。

      想到就做!

      第二天中午,她没有去食堂,而是利用休息时间,揣着仅有的几毛钱,绕到了厂食堂的后勤处。她认得那里管采购的一位大姐,姓王,以前来车间送过劳保用品,看起来挺和善。

      晓芸没有直接说要买东西,而是装作好奇,和王大姐搭话,聊起食堂工作的辛苦,又“无意”中提起自己老家擅长做一种特别的贴饼子,可惜现在没条件做了。王大姐果然被勾起话头,抱怨起食堂采买的琐碎,有些品相稍差但没坏的菜啊肉啊,处理起来麻烦。

      晓芸立刻抓住机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腼腆和惊喜:“王大姐,那……那些处理的东西,能不能……便宜点卖给我一点?我就自己做着吃,绝对不浪费!你看,我刚进厂,工资低,食堂吃久了也馋家里的味道……”她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可怜又懂事的位置上。

      王大姐打量了她一下,想起这姑娘是前段时间竞赛出名那个,看着也干净利落,心里先有了几分好感,又觉得那些东西本来也是要处理的,能换点钱也好,便压低声说:“你这丫头……行吧,以后每天这时候你来,有点啥处理的菜叶子、碎骨头、肉皮什么的,我便宜算给你。但可说好了,别声张!”

      “哎!谢谢王大姐!太谢谢您了!”晓芸连声道谢,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底。原料的来源,解决了第一步!

      她用那几毛钱,先从王大姐那里买了一小捆有点蔫吧的小青菜和一小袋碎肉皮。又跑到厂区外附近的村子,用帮人缝补一件衣服为代价,从一个农妇那里换了一小碗粗玉米面和一捧白面。

      工具怎么办?宿舍肯定不能用。她想起厂区后墙根那个废弃的、原本给看夜人歇脚的小棚子,早就没人用了,里面有个破旧的铁皮炉子,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傍晚下班,她偷偷溜过去查看。炉子虽然锈迹斑斑,但捅开炉灰,居然还能用!她如获至宝,仔细清理干净。又找来几块砖头,搭成一个简易的灶台。没有锅,她把自己那个最大的搪瓷缸子洗刷干净,准备用它来熬肉酱。贴饼子……她看中了废料堆里一块圆圆薄薄的铁皮,洗刷得锃亮,权当鏊子。

      一切因陋就简,寒酸得可怜。但晓芸的眼睛却在暮色中亮得惊人。

      当晚,她等同宿舍的人睡熟后,偷偷爬起来,蹑手手蹑脚地来到那个小棚子。就着月光和手电筒微弱的光,她开始和面、洗菜、熬酱。

      肉皮和碎骨头熬煮后散发出诱人的荤香,她小心地控制着火候,加入一点点酱油和舍不得用的白糖提鲜。玉米面和白面混合,用温水搅成糊状,静置发酵。小青菜焯水后切成细末,用盐杀出水分,拌上一点点珍贵的香油。

      整个过程,她做得全神贯注,手指翻飞,有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这不仅仅是做饭,这是她向命运发起的第一次主动进攻。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她就溜出宿舍。在小棚子里,她点燃炉火,将面糊一勺勺舀到烧热的铁皮上,发出“滋啦”一声悦耳的轻响。很快,一个个金灿灿、边缘焦脆的杂粮饼子就做好了。另一边,温着的肉酱香气浓郁。

      她用洗干净晾干的油纸,每个饼子夹上一点青菜咸菜,再小心翼翼地抹上一点点肉酱。一共只做了十个。成本她算过了,每个饼子的成本不到五分钱。

      她用一个干净的布包好这些饼子,然后像做贼一样,守在厂区后门通往车间的那条小路上。

      第一个顾客是孙丽芳。晓芸塞给她两个:“丽芳姐,我自己瞎做的,你尝尝,当个早饭。”

      孙丽芳惊讶地接过来,咬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哎呀!晓芸!这饼子真香!这酱也是你做的?太好吃了!比食堂强多了!”

      “真的?你喜欢就好。”晓芸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

      接着是陈浩。晓芸把另一个饼子塞给他:“陈师傅,谢谢你上次的笔记。我自己做的,不值钱,你别嫌弃。”

      陈浩愣了一下,黝黑的脸上有点窘,接过来咬了一口,沉默地点点头,含糊地说了句:“……好吃。”

      还有一个是平时车间里对她还算和善的年轻女工。晓芸也送了一个。

      剩下的五个,她没有再送。而是等到上班高峰期,有人匆匆路过时,她鼓起勇气,用不大的声音说:“自家做的贴饼子,夹了菜和酱,五分钱一个,有要的吗?”

      起初没人注意。但很快,那诱人的香气和金黄的外观吸引了人。一个睡过头没吃早饭的男工犹豫了一下,掏出五分钱:“来个尝尝。”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五个饼子很快卖光。甚至有人没买到,问她明天还来不来。

      捏着卖饼子得来的两毛五分钱,硬币还带着体温,晓芸的手心微微出汗。钱不多,但这意义非凡!这是她靠自己双手、靠前世被迫学来的技艺,挣来的第一笔真正属于自己的、干净的钱!

      她不需要再卑微地等待工会的“补助”,不需要忐忑地接受可能带有目的的“馈赠”。她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晓芸如同一个精密的指挥官,规划着自己的“秘密事业”。她每天中午去找王大姐“淘宝”,用极低的成本获取原料。下班后和凌晨,在那个废弃的小棚子里忙碌。产品也逐渐固定下来:杂粮贴饼子、夹心菜包(根据原料变换)、以及灵魂——那款熬得浓稠喷香的肉酱(即使肉少,她也用火候和调味弥补)。

      她的饼子用料实在、味道好、价格便宜,很快就在一小批工人中有了口碑。从一开始的五个、十个,慢慢增加到一天能卖出二三十个。她极其小心,只在那条小路上卖几分钟,卖完就走,绝不逗留,也绝不扩大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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