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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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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车间的空地被临时清理出来,几台不同型号的验布机被调试到最佳状态,一字排开。旁边长桌上摆放着各种布料样本,从常见的平纹、斜纹到难度较高的提花、灯芯绒,甚至还有几块特意找来的、带有极其隐蔽和罕见瑕疵的“考题布”。王师傅和车间几位资深老师傅,包括一直沉默寡言的周继坤,组成了评审小组,表情严肃地坐在一旁。厂工会的林雯也赫然在座,拿着笔记本,神情专注。
消息早已传开,不仅三车间的工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其他车间不少好事者也跑来围观。二车间的蔡丽丽带着几个小姐妹,毫不客气地挤到了最前面,抱着胳膊,嘴角带着看好戏的弧度。一车间和四车间也有几个老师傅过来,低声交流着。五车间来的几个年轻男工,则更多地把目光投向女工们,窃窃私语。
刘志刚也来了,他没有往前挤,而是靠在一台闲置的纺机旁,手里拿着一本卷起的技术手册,目光平静地投向赛场中心。
王师傅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规则:理论笔试占30%,主要考察纺织材料、工艺标准和疵点分类;实操占70%,要求在限定时间内完成指定布匹的检验,准确标识疵点并判断等级,同时考核速度和漏检/误检率。
气氛瞬间绷紧。
理论笔试在小会议室进行。晓芸沉着答题,那些啃下的硬骨头、周师傅的点拨、陈浩的笔记以及林雯给的旧册子发挥了巨大作用。尤其是最后一道分析题,正是关于一种难以复现的浆斑瑕疵的判别与成因分析,她答得条理清晰。她瞥见旁边的刘香兰抓耳挠腮,额角冒汗。
回到车间进行实操考核时,刘香兰的脸色明显更差了。反倒是蔡丽丽,看到题目后,虽然也蹙了蹙眉,但很快恢复了那副骄矜的模样,似乎胸有成竹。
实操开始。机器的嗡鸣声中,参赛的几人立刻进入状态。晓芸深吸一口气,指尖触及布面的一刹那,所有杂念被摒弃。她的眼神变得锐利,动作流畅而稳定,对周围的目光和议论充耳不闻。她甚至运用起从陈浩笔记里学到的知识,通过布面瑕疵的形态,反向推断可能出问题的机台部件,并在记录时简要备注,这一细节被周继坤老师傅看在眼里,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刘香兰则显得急躁许多,速度虽快,却几次拿起又放下标记笔,显得犹豫不决。蔡丽丽手法熟练,带着一种表演般的流畅,但在处理一块极其相似的复合瑕疵时,她标记后,下意识地朝评审席看了一眼,似乎想从老师的表情里寻找确认,暴露了一丝心虚。
考核时间到。评审老师们上前仔细核查每个人的检验结果。气氛凝重。
最终成绩汇总。王师傅拿着结果,环视众人,咳嗽了一声,开始宣布:“本次车间内部筛选,综合理论和实操成绩,获得代表三车间参加厂级竞赛资格的是——杨晓芸同志。”
结果一出,现场顿时一阵骚动!
“我不服!”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嘈杂。刘香兰猛地冲出来,脸红得像要滴血,指着晓芸:“她凭什么?!她才来多久?!肯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要不然就是提前知道了题目!”
王师傅脸色一沉:“刘香兰!注意你的言辞!成绩是几位老师傅共同评定的,公平公正!”
“杨晓芸同志不仅零误检,”周继坤老师傅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还在第7号样本的经纬向轻微张力不匀判断上,提出了机台齿轮磨损的可能性推测。这一点,经过核实,是正确的。这不是运气,是功底。”
周师傅的罕见发声,直接堵死了刘香兰的嘴。她张着嘴,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蔡丽丽哼了一声,虽然没像刘香兰那样失态,但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她打量晓芸的眼神更加复杂。她撇撇嘴,对同伴说:“有点意思。看来厂里竞赛不会太无聊了。”说完,扭身走了。
林雯合上笔记本,走到晓芸身边,微笑着低声道:“恭喜,实至名归。厂里竞赛高手更多,压力更大,做好准备。”
刘志刚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原地。
王师傅宣布散场,人群议论纷纷地散去。晓芸被几个平时还算交好的女工围住道贺,但她能感觉到,羡慕的目光背后,也藏着嫉妒和疏远。
她独自走到自己的工具柜前,心里并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沉甸甸的。刘香兰的当众发难只是一个开始。赵厂长的“看重”,蔡丽丽的挑战,其他车间未知的高手,还有厂级竞赛那更深的水……这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她打开工具柜,里面静静躺着那本《英语广播讲座》。她伸出手,轻轻拂过封面。
这条通过竞赛挣扎向上的路,布满了荆棘和陷阱,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见的、能让她呼吸到一点自由空气的缝隙。
她拿出书本,紧紧抱在怀里。
厂级竞赛,将会是怎样的龙潭虎穴?她又该如何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窗外,天色渐暗,厂区的路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庞大而沉默的厂房轮廓。一个新的、更大的舞台已经搭好,而锣鼓声,即将敲响。
车间筛选的结果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三车间乃至整个红旗纺织厂都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杨晓芸这个名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闯入许多人的视野,不再仅仅是“那个敢跟厂长顶嘴的新人”或“被赵家傻儿子看上的乡下丫头”。
钦佩者有之,但更多的,是各种复杂难言的目光和暗地里的揣测。刘香兰请了“病假”,一连几天没在车间露面,她那个小团体的人也暂时偃旗息鼓,但空气中弥漫的并非平静,而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压抑。
晓芸对此心知肚明。她谢绝了零星几个女工半真半假的庆祝提议,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备战厂级竞赛中。周继坤师傅在她筛选获胜后,破天荒地主动走过来,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只吐出两个字:“还行。” 但又指点了几种市面新出现的化纤混纺面料常见疵点特征。
林雯给的旧册子被她翻得起了毛边,尤其是那些关于“偶发性疵点”的案例,她反复研读。陈浩的笔记与周师傅的指点相互印证,让她对机器与布面瑕疵之间的联系有了更深的理解。
这期间,刘志刚又“偶然”路过几次。有时是递给她一本夹着纸条的《纺织技术》期刊,上面某篇文章用红笔浅浅划了线;有时只是在她在食堂边吃饭边看笔记时,端着饭盒坐在不远处,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这次厂竞赛实操环节,可能会加入故障布机调试后的验布考核,对综合判断能力要求很高。”
她依旧睡在那间潮湿的小单间,但心境已截然不同。这里不再是流放之地,而是她蛰伏的巢穴。夜深人静时,油灯下,她一边巩固技术,一边继续啃着那本《英语广播讲座》。她不再仅仅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大学梦”,更增添了一个现实的目标:她听说厂里最近在洽谈引进外国设备,那些厚厚的说明书全是英文。掌握英语,或许是她接触更高层级技术、甚至改变命运的另一条蹊径。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她心底悄悄发芽。
厂级竞赛的通知正式下发,规模远超车间筛选。全厂五个车间,加上厂部直属的技术科、质检科,共推选出二十名青年技术能手参加。竞赛分为理论笔试、实操考核和综合答辩三个环节,成绩优异者不仅可获得丰厚的物质奖励、“厂级技术能手”称号,更意味着在即将到来的技术等级评定和未来干部选拔中,占得先机。
名单一出,厂里彻底沸腾了。公告栏前围得水泄不通。晓芸看到了蔡丽丽的名字,毫不意外。她还看到了几个其他车间的名人:一车间的“快手张”张建国,四车间的“火眼金睛”李卫红,技术科的“秀才”陈工……个个都不是易与之辈。
竞赛前三天,厂工会组织了一次赛前说明会。二十名选手,加上各车间的领队,以及厂工会、生产科、技术科的领导,将小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
晓芸选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自己。蔡丽丽坐在前排,和旁边二车间的另一个选手谈笑风生,眼神掠过晓芸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挑战意味。
会议主要是重申竞赛规则和纪律。主持会议的是厂工会主席,但真正掌握话语权的是生产科的李科长和技术科的秦科长。
会议结束时,李科长特意强调:“这次竞赛,重在切磋,但也要赛出水平,赛出风格!尤其是实操环节,考验的是真本事,是解决实际生产问题的能力!”
秦科长推了推眼镜,不紧不慢地接话:“李科长说得对。技术是为生产服务的。但没有扎实的理论基础和规范的操作流程,光凭经验,恐怕也难以应对日益复杂的新材料、新工艺挑战。厂里引进的新设备,说明书可都是英文的。”
两位科长言语间的机锋,让会场的气氛更加微妙。
散会后,人群往外走。晓芸正准备离开,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杨晓芸同志?”
晓芸回头,看到技术科的“秀才”陈工站在身后。他个子不高,戴着深度眼镜,脸上带着书卷气的笑容,伸出手:“你好,我是技术科的陈明。恭喜你在三车间脱颖而出,你的笔试成绩我听说了,非常厉害。”
晓芸有些意外,与他握了握手:“陈工你好,过奖了,我只是运气好。”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陈明笑道,语气诚恳,“我看过你关于浆纱疵点成因的分析,思路很清晰,甚至考虑到了我们厂浆纱机的特定工况,很难得。希望竞赛中能和你多交流。”
他的友好让晓芸稍稍放松了警惕,也笑了笑:“我也很期待向陈工学习。”
两人并肩往外走,聊了几句关于理论考试可能涉及的新国标内容。这一幕,恰好被走在前面的蔡丽丽回头看到。她嗤笑一声,对同伴说:“瞧见没?这就攀上技术科的高枝了?手段可以啊。”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人声中,足够清晰地飘进晓芸和陈明的耳朵。陈明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晓芸却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没必要。”
陈明看了她一眼,眼中掠过一丝欣赏,点了点头。
走出办公楼,夕阳正好。晓芸深吸一口混合着棉絮和机油味的空气,感觉胸腔里充满了斗志。
竞赛的前夜,晓芸反而平静下来。她将所有的资料整理好,早早躺下,却毫无睡意。月光透过小窗,洒在床头那本英语书上。
她想起赵厂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想起李爱菊看似慈祥实则冰冷的笑容,想起刘香兰怨毒的目光,想起蔡丽丽的挑衅,也想起周师傅粗糙的手指、陈浩沉默的笔记、林雯及时的援手、刘志刚含蓄的提醒,还有陈明真诚的交流……
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网,而她身处网中央。
明天,就是真正较量的开始。她不再仅仅是为自己争一口气,更是要在这场各方势力角逐的游戏中,杀出一条血路。
她会赢吗?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赢。不仅要赢在成绩上,更要赢在姿态上。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这一次,她绝不会任人拿捏。她拿出书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要从中汲取冰冷的勇气。窗外,天色渐暗,厂区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庞大而沉默的厂房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远处传来下晚班的喧闹声,但她的小单间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指尖划过书页的微响。
突然,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晓芸?杨晓芸?睡了吗?”
是隔壁宿舍一个平时几乎不说话的女工的声音,压得低低的,透着一股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