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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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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眼神却愈发坚定,脚步沉稳,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赛前的一段小插曲。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将所有的情绪压回心底,迈步向办公室走去。前方的路障碍重重,但她的脚步却前所未有的沉稳。无论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都已别无选择,唯有迎战。
晓芸敲开王师傅办公室的门时,他正对着桌上几张报名表出神,指尖的烟,燃了长长一截灰白的烟灰,将落未落。
“王师傅。”晓芸轻声开口。
王师傅抬起头,见是她,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迅速将烟摁灭在搪瓷烟灰缸里。“小杨啊,有事?”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还算平和。
晓芸没有坐下,保持着恭敬的姿态,目光扫过那几张表格,最上面一张赫然写着刘香兰的名字。她心下明了,开门见山却又措辞谨慎:“王师傅,是为了竞赛报名的事。我想问问,咱们车间内部的筛选,大概是个什么章程?我也报了名,想心里有个底,好好准备。”
王师傅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微凸的肚腩上,叹了口气:“小杨啊,你的技术,这段时间大家有目共睹,尤其是能得了周师傅几句指点,不简单。”他先肯定了晓芸的能力,话锋随即一转,“但这次竞赛,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厂里重视,各车间都憋着劲,推出去的人,不光代表个人,更代表整个车间的脸面和……综合水平。”
他话说得含蓄,但晓芸听懂了。“综合水平”四个字,裹挟着太多技术之外的东西——人际关系、后台背景、是否“听话”、能否体现领导的管理“成果”。
“我明白,王师傅。我会尽力在筛选时就拿出最好的表现,绝不給咱们三车间丢脸。”晓芸表态,眼神坚定。
王师傅沉吟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内部筛选,主要还是考基本功。验布速度、漏检率、疵点判断准确性,这些硬指标。但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最后推谁,不光看分数。还要考虑稳定性,能不能在厂级竞赛里顶住压力,会不会临场出岔子,甚至……会不会惹不必要的麻烦。”
最后那句话,意有所指。显然,赵厂长那边的“风声”已经吹到了王师傅这里,形成了无形的压力。
晓芸的心微微下沉,但脸上神色未变:“谢谢王师傅提点。我相信真金不怕火炼,规矩定下来,总是要按规矩办事。我会用成绩证明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她的话软中带硬,既接受了现实规则,又表达了对公平竞争的坚持。
王师傅看着她清亮而执着的眼睛,心里又是一叹。这姑娘是个好苗子,有灵气肯钻研,就是骨头太硬,不懂得弯腰。在这厂子里,光有技术,难啊。他挥挥手:“行,你有这个心就好。回去好好准备吧,筛选就定在下周三。”
“哎,谢谢王师傅。”晓芸微微鞠躬,退出了办公室。
门在身后合上,晓芸脸上的镇定悄然褪去,染上一层凝重。王师傅的态度比她预想的更暧昧,压力来自上方,他显然不想硬扛。内部筛选的“综合考量”,像一层薄雾,很可能成为刘香兰那种人的护身符。她心事重重地往验布区走,差点与一个推着零件车的高大身影撞个满怀。
“小心。”对方稳住了车子,声音温和。
晓芸抬头,是机修组的刘志刚。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询问:“杨师傅?看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没事,刘师傅。是我不小心,没看路。”晓芸连忙道歉,想起上次他在会上不偏不倚、却有力支持自己的话,心里泛起感激。
“是为了竞赛筛选的事?”刘志刚轻声问道,见晓芸沉默不语,只是唇角微抿,便了然地点点头,“王师傅有他的难处,厂里情况复杂。不过,你的技术大家有目共睹。”他顿了顿,语气平和却带着力量,“既然定了规矩是考核硬指标,那就沉下心,把该准备的准备好。在绝对的成绩面前,很多干扰因素都会失效。”
他没有高声大气,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晰稳妥,像他的人一样,给人以沉静的信心。这番理性而坚定的支持,像一道沉稳的光,驱散了晓芸心头些许阴霾。
“我明白,谢谢刘师傅。”晓芸郑重地点点头。
“不必客气。好好准备。”刘志刚微微颔首,推着零件车平稳地离开了,背影清瘦却自有一股书卷气的坚持。
接下来的几天,晓芸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备战状态。周继坤师傅那里,她又借着请教两个极其刁钻冷门疵点问题的机会,巩固了这条刚刚打通的关系,收获了几句至关重要的提点。更多的时间,她泡在车间里,对照陈浩那本宝贵的笔记,对着各种布料反复揣摩,不仅练眼力,更试着去理解机器原理与布面瑕疵之间的内在联系。她的验布机旁,废料筐里堆满了她反复研判的样本。
名单上报厂部后的某个晚上,赵厂长家。
赵厂长靠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文件。他爱人李爱菊,端着一碟洗好的葡萄走过来,挨着他坐下。
“老赵,三车间到底还是把那个杨晓芸报上来了?”李爱菊把葡萄往丈夫那边推了推,语气里带着探询和不悦。
“嗯,报上来了。王得福顶住了压力,附上的成绩单我看过了,优势很明显,刘香兰闹也没用。”赵厂长眼皮都没抬,语气平淡。
“哼,看来还真有两把刷子。”李爱菊撇撇嘴, “可越是这样的,心思越活泛,才越不好拿捏呢!上次顶撞你的事,我可还记着呢!这要是真让她在厂里出了名,长了威风,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到时候还能安心伺候咱们大明?”
赵厂长放下文件,摘下眼镜,手指按着睛明穴,缓缓道:“急什么?她现在越是使劲想往上蹦跶,说明她越是想摆脱现在这处境,越想证明自己。这是好事。”
李爱菊眉头皱着:“好事?这丫头一看就是个心气高的,能甘心?”
“甘心?”赵厂长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等她把那点心气儿都用在争竞赛名次上,拼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现实。她现在所有的不甘心,无非是觉得还有别的路可走。等厂里把荣誉、奖励、甚至一点小小的前途希望摆在她面前,告诉她只有这一条路走得通的时候,她就该知道哪头轻哪头重了。”
他拿起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皮:“竞赛她要是真出了成绩,正好。厂里表彰她,奖励她,那是咱们给的恩惠。得让她记着这份好,记着是谁让她露的脸。到时候,多让她来家里走动走动,让大明多跟她接触接触。小姑娘嘛,时间久了,习惯成自然。再让周围人都知道她跟咱们家的这层‘特殊’关系,风言风语一传,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心思?”
李爱菊眼睛转了转,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还是你想得周到!先把高帽子给她戴上,用好处拴住她,再让大明慢慢跟她处着……到时候,厂里人都知道她是我们家看上的人,她就算有别的想法,也得掂量掂量!名声坏了,谁还要她?最后还不得乖乖认命,死心塌地跟着咱们大明过日子?”
“就是这个道理。”赵厂长把剥好的葡萄放进嘴里,语气笃定,“所以现在非但不能拦着她参赛,还得让她比。比得越好,将来能用的劲儿就越大。她现在翅膀硬点不怕,硬点的风筝,飞得高,线才更不容易断,关键是,线头得牢牢攥在咱们手里。”
夫妻俩对视一眼,眼中尽是算计和一种将他人命运掌控于股掌之间的冷漠。
这竞赛的波澜,显然不止搅动她一人心湖。几天后,厂部生产质量例会散场。人流中,赵厂长与另一位身材微胖、面带圆滑笑容的中年男子——厂长李阳——并肩走在最后。李阳是厂里的老资格,根基深厚,据说市轻工局里有他的关系,与赵厂长分管领域不同却级别相同,两人明面上客客气气,暗地里没少较劲,都盯着那即将到龄退休的老书记留下的位置和影响力。
“赵厂长,”李阳笑呵呵地开口,声音洪亮,“这次青工竞赛,可是发现好苗子、激发干劲的好机会啊!我们生产系统一定全力支持,尤其是实操环节,肯定要突出解决实际生产问题的真本事!可不能光会纸上谈兵。”他这话看似支持竞赛,实则是在强调自身分管领域的重要性,试图主导竞赛方向,为自己派系的人马铺路,并隐隐向即将到来的新书记展示自家实力。
赵厂长面色不变,同样笑着回应:“李厂长说得是。竞赛当然要务实,选拔能真正为企业创造价值的人才。思想觉悟和集体观念也很重要,要全面衡量,德才兼备嘛。”他特意强调了“思想”和“集体”,既是敲打可能冒头的刺头,也是暗示人事和组织工作的考量维度仍在他掌控之下,同时用“德才兼备”这类标准话语来平衡李阳过于强调“实绩”的倾向。
两人笑容满面,言语间却机锋暗藏,彼此都明白,这场竞赛不仅是青年工人的擂台,也是他们之间又一次无声的角力,更是做给上面看的一场表演。周围经过的干部们都放慢了脚步,竖着耳朵捕捉着这高层间的微妙信号。
这股风,也吹到了三车间。厂工会新来的干事林雯下来调研。她短发利落,眼神明亮,听着女工们讨论托儿所、夜班安全等实际问题时记录得格外认真。轮到晓芸,林雯抬起头,露出爽朗笑容:“杨晓芸同志是吧?我好像听说你了。前几天你关于节约资源、维护集体荣誉的发言,逻辑清晰,顾全大局,很难得。”晓芸心中微凛,面上谦逊回应:“林干事过奖了,我只是说了当时该说的话,不想因为误会影响生产。”林雯点点头,末了似不经意地提了句:“厂里青工竞赛听说快启动了,是个好平台。你们车间高手多,竞争估计很有看头。”这份来自工会的、意味不明的善意,晓芸默默记下。
刘香兰则显得浮躁许多,在车间里说话声音更大,时不时酸溜溜地刺探晓芸的进度,或是吹嘘自己当年在局里比赛(实则只是观摩)的见闻。她似乎把更多希望寄托在“综合考量”上,而非自身技艺。
蔡丽丽也来过三车间两次,一次是公干,一次似乎就是专门来看“热闹”,每次都与刘香兰针尖对麦芒地呛声几句,顺便用挑剔的目光扫过默默练习的晓芸,眼神里战意更浓。
暗流在平静的车间表象下涌动。竞赛的压力,像无声的硝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筛选前一天的下午,工会的林雯又来了,这次没找别人,直接笑吟吟地站到了晓芸的验布机旁。
“杨师傅,准备得怎么样?听说明天就筛选了。”
晓芸停下手中的活,擦了下额角的细汗:“尽力而为吧,林干事。”
林雯从随身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两本薄薄的、似乎有些年头的册子,封面是褪色的蓝色。“厂工会资料室找到点老黄历,好像是早年纺织局印发的《常见织疵图谱与分析》,还有一本《青工技术比武心得摘编》。想着你可能用得上,顺便给你带过来。”
这绝不是“顺便”。晓芸的心猛地一跳。这本《图谱》正是她梦寐以求的!陈浩的笔记虽好,但更偏设备原理,而这本是权威的瑕疵样本库。另一本心得更是难得的经验汇总。
“林干事,这……太感谢您了!这对我太有用了!”晓芸接过册子,如获至宝,声音因激动有些发颤。
林雯笑了笑,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周围,最终落在晓芸手中的工具上,其含义却仿佛穿透车间墙壁,指向别处。她随即眼神回转,在那本旧册子上轻轻一点,低声道:“好好看,尤其是图谱里关于‘偶发性、难以复现疵点’的判别案例。人才难得,厂里希望看到真正有潜力的苗子冒尖,这也是工会的职责嘛。”她轻轻拍了拍晓芸的肩膀,“明天加油。”
林雯的援手,如同雪中送炭,又似在复杂的棋局中落下了一颗带着善意的棋子。晓芸来不及细想这背后的深意,当晚几乎彻夜未眠,就着昏黄的灯光,疯狂吸收着两本旧册子上的精华。
周三,车间内部筛选如期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