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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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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晓芸像一块浸入水中的海绵,沉默而贪婪地吸收着车间里流动的一切信息。她的目光更多停留在周继坤师傅身上:那提前半小时到来,对老旧验布机近乎仪式般的擦拭;那工休时独处角落,举着放大镜对废料样本凝神细察的侧影;还有那些老师傅们遇到拿不准的细微瑕疵时,悄无声息将布料递到他眼前求教“掌眼”的默契。这一切都让她对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师傅增添了更深的敬畏。她自己的工作也进行得愈发精细,那几个精心筛选、介于标准临界点的“疑似点”特征,在她脑中反复勾勒推演,成为她准备叩响技术之门的独特筹码。
机会偏爱有准备的头脑。周师傅那把视若珍宝的放大镜一次意外的摔落,镜片松动,让他难得地显露出烦躁情绪。晓芸看在眼里,心知时机已至。下班后,她刻意滞留,待车间人潮散尽,周师傅也准备起身时,才状似无意地快步走向工具柜——目标并非周师傅本人。她取出车间那套精密维修组淘汰下来的旧工具盒,里面有几把小巧却依然精良的螺丝刀。
然后,她仿佛才注意到正对着放大镜蹙眉的周师傅,脚步微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与礼貌,声音温和地开口:“周师傅,您这镜子是螺丝松了吗?工具盒里有趁手的家伙事儿,您要不要试试?”她没有直接上手,而是提供了工具与选择,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与尊重。
周师傅抬眼,似乎有些意外是这位近日处于风口浪尖的姑娘。他沉默地点点头,接过螺丝刀,手指粗粝却异常稳当地几下拧紧了螺丝。
“谢谢。”声音沙哑低沉,一如他本人般言简意赅。
“不客气,周师傅。”晓芸微笑着,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趁势仿佛不经意地流露出技术上的困惑:“对了周师傅,正好想请教您一下。今天验一批斜纹布时,在经纬线交汇点,总看到些极细小的白点,随光照角度时隐时现,按标准似乎可判可不判……我拿不太准,怕严了影响产量,松了又怕漏检。您经验丰富,不知道有没有遇到过类似情况?这一般是怎么形成的?该怎么把握更合理?”
她的问题精准、专业,直击验布工作的实际痛点,更隐含了对更高判断标准的求知欲。这纯粹的技术探讨,瞬间抓住了周师傅这类技术痴人的心。
他正准备离开的身影顿住了。重新看向晓芸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光亮,那是遇到真正技术问题时本能的好奇。他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粗糙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斜纹布?经纬点白点?光照不同就显隐?那不是纱疵,十有八九是浆纱工序的毛病。”
晓芸心中暗喜——找对人了!她立刻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浆纱?还请周师傅指点。”
周师傅瞥了她一眼,见其神色真诚,又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讲解的兴致明显浓了几分:“嗯。浆纱是为了让经纱顺滑强韧好织布。但配方、温度、上浆率,哪个环节出点小差错,浆料就没吃透,或不均匀凝结在纱线表面。织成布后,在经纬交叉挤压处,那点多余的、没化开的浆料疙瘩,折射光线角度就跟周围不一样了,看着就像个小白点。你手摸过去,是不是感觉那地方稍微有点发硬,但又不像糙粒那么扎手?”
“您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晓芸立刻点头,脸上露出恍然与钦佩,“我光顾着用眼睛看,没敢上手摸,怕判断错了影响布面。那……按标准,这算瑕疵吗?”
“严格来说,算!”周师傅语气肯定,“影响外观均匀度,做浅色高档面料,客户肯定挑理。但要是做内部劳保布或者深色染色布,这点小毛病也就放过去了。关键得看订单要求。”他顿了顿,看向晓芸的眼神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你能注意到这个,眼睛够毒。很多老验布工,一晃眼也就放过去了。”
“是周师傅您点拨到位。”晓芸谦逊低头,随即抛出更深入的问题:“那……有没有什么诀窍,能快速区分这种浆斑和真正的纱线霉点或者棉结呢?有时候光线不好,看着真有点像。”
这问题显然挠到了痒处。周师傅几乎是下意识地从旁边废料筐抽出一小块布头,掏出刚修好的放大镜。“你看这里,”他指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点,“霉点是长在纤维里的,颜色发灰发乌,边界是晕开的。棉结是纤维搓成了死疙瘩,是个实心球。浆斑……”他用指甲极轻微地刮了一下,“它更像是粘在表面的,有时候轻轻一刮,感觉就不一样了。最要紧的,你得熟悉咱们厂浆纱车间的水准,他们容易在哪个环节出幺蛾子,心里得有数。这得靠经验堆。”
他难得说了这么长一段,言毕似乎有些不习惯,又恢复了沉默寡言,收起了放大镜和布头。
但晓芸知道,门已开缝。她再次诚恳道谢:“太感谢您了,周师傅!听您一席话,真是茅塞顿开!以后工作上再遇到拿不准的,还能再来请教您吗?”
周师傅没直接回答,只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默认。他背着手,慢悠悠朝车间外走去,背影依旧孤拐,但那层坚冰确已裂开缝隙。晓芸站在原地,心中激动,这场精心准备的破冰,为她赢得了通往更高技术殿堂的引路人。
然而,晓芸的好心情并没持续太久。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她隐约听到隔壁桌几个女工在窃窃私语,眼神时不时瞟向她这边。
“……听说了吗?厂办那边可能要搞个什么‘青年岗位能手竞赛’……”
“竞赛?什么时候?”
“就下个月吧好像?各车间都要推人参加,理论加实操,听说奖励不错,还能加印象分呢!”
“这机会好啊!诶,你们说三车间会推谁?刘香兰?还是……”
“嘘……小声点。我看悬,王师傅倒是可能想推那个谁……但人家上面……未必乐意让她出头啊……”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晓芸的心却提了起来。
青年岗位能手竞赛!
这名词瞬间撞醒了她前世的记忆——那时她正被刘香兰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根本无缘参与。而如今,这无疑是绝佳的翻身跳板!但几乎同时,赵厂长家中那番“硬茬子有硬茬子的用法”、“拿捏住”、“死心塌地伺候大明”的冰冷算计也在耳边尖锐回响。他们想用这资格作为缰绳!一股冰冷的恶心感涌上心头,指节因用力攥紧筷子而微微发白。这条路布满荆棘陷阱,但她别无选择,这不仅是技术之争,更是尊严与未来之战!
这竞赛的波澜,显然不止搅动她一人心湖。几天后,厂部生产质量例会散场。人流中,赵厂长与另一位身材微胖、面带圆滑笑容的中年男子——厂长李阳——并肩走在最后。李阳是厂里的老资格,根基深厚,据说市轻工局里有他的关系,与赵厂长分管领域不同却级别相同,两人明面上客客气气,暗地里没少较劲,都盯着那即将到龄退休的老书记留下的位置和影响力。
“赵厂长,”李阳笑呵呵地开口,声音洪亮,“这次青工竞赛,可是发现好苗子、激发干劲的好机会啊!我们生产系统一定全力支持,尤其是实操环节,肯定要突出解决实际生产问题的真本事!可不能光会纸上谈兵。”他这话看似支持竞赛,实则是在强调自身分管领域的重要性,试图主导竞赛方向,为自己派系的人马铺路,并隐隐向即将到来的新书记展示自家实力。
赵厂长面色不变,同样笑着回应:“李厂长说得是。竞赛当然要务实,选拔能真正为企业创造价值的人才。思想觉悟和集体观念也很重要,要全面衡量,德才兼备嘛。”他特意强调了“思想”和“集体”,既是敲打可能冒头的刺头,也是暗示人事和组织工作的考量维度仍在他掌控之下,同时用“德才兼备”这类标准话语来平衡李阳过于强调“实绩”的倾向。
两人笑容满面,言语间却机锋暗藏,彼此都明白,这场竞赛不仅是青年工人的擂台,也是他们之间又一次无声的角力,更是做给上面看的一场表演。周围经过的干部们都放慢了脚步,竖着耳朵捕捉着这高层间的微妙信号。
这股风,也吹到了三车间。厂工会新来的干事林雯下来调研。她短发利落,眼神明亮,听着女工们讨论托儿所、夜班安全等实际问题时记录得格外认真。轮到晓芸,林雯抬起头,露出爽朗笑容:“杨晓芸同志是吧?我好像听说你了。前几天你关于节约资源、维护集体荣誉的发言,逻辑清晰,顾全大局,很难得。”晓芸心中微凛,面上谦逊回应:“林干事过奖了,我只是说了当时该说的话,不想因为误会影响生产。”林雯点点头,末了似不经意地提了句:“厂里青工竞赛听说快启动了,是个好平台。你们车间高手多,竞争估计很有看头。”这份来自工会的、意味不明的善意,晓芸默默记下。
风终于吹来了实感。红头文件贴上公告栏,竞赛正式启动。各车间躁动起来。王师傅在班前会宣读通知,鼓励大家踊跃报名,车间内部会先进行初步筛选。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在晓芸脸上略有停留。
会后,机修组的技术尖子、沉默寡言的陈浩找到了她。“杨师傅,听说你报名竞赛了?”他声音沉稳,递过一个旧本子,“这是我以前局里技术比武整理的笔记,关于设备维护和机械性布面瑕疵分析,可能……对你有用。验布懂点机器原理,判断能更准。”晓芸愣住,接过这本沉甸甸、满是干货的笔记,连声道谢。陈浩摆摆手,有点窘迫地低声快速道:“竞赛……水可能比想的深,你多留神。”说完便转身离开。这份来自陌生同事的、毫无保留的援手,像一道暖流,注入晓芸心田。
然而,阴影从不缺席。刘香兰踩着报名截止线,拔高声音扭到王师傅面前:“王师傅,这竞赛我可不能落下!我为车间立过功,这荣誉怎么说也该有我一份!”挑衅的目光直射晓芸,纯粹只为搅局添堵。更冷的意来自厂部:风声传来,赵厂长在相关会议上强调“选拔要全面考量,技术硬更要思想红,是否真正服从管理、维护团结才是关键尺度”。这话冠冕堂皇,却像柔软枷锁,悄然套向某些人的脖颈。
晓芸坐在车间角落的条凳上,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纤尘,也照亮了她膝上陈浩那本字迹工整的笔记。技术的脉络给予她坚实力量。但她知道,仅有技术远远不够。
她合上笔记,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决定去找王师傅探探口风。她刚走到车间相对开阔的主通道,正准备前往办公室,一个穿着时髦、梳着油亮大辫子的姑娘拦住了她的去路。
来人是二车间的蔡丽丽。她扬着下巴,一双大眼睛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晓芸,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哟,这就是三车间最近风头最劲的杨晓芸?”蔡丽丽的声音清脆,带着一股天生的优越感和毫不掩饰的审视,“听说你挺厉害啊,连刘香兰都在你手上吃了瘪?”她提到刘香兰名字时,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和不屑。她们是从小到大的死对头,一个娇生惯养,一个掐尖好强,互相看不顺眼多年。
晓芸停下脚步,面色平静地看着她,不卑不亢:“蔡师傅说笑了,都是正常工作,没什么厉害不厉害的。”
“正常工作?”蔡丽丽嗤笑一声,绕着她慢慢走了半圈,眼神像在评估一件商品,“能让我们赵厂长都‘另眼相看’,最后还不了了之的,可不仅仅是‘正常工作’吧?看来不止技术好,手段更高呢。”她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既点了晓芸与厂长的冲突,又暗讽她用了不光彩的方法。
她确实听说了三车间的事,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特意过来看看这个能让刘香兰吃亏的新人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她母亲在厂宣传部工作,父亲是供应科一科长,油水丰厚的实权部门,自小被宠大,养成了她骄纵傲气、爱看热闹、尤其是看刘香兰热闹的性子。
晓芸听出她话里的刺,并不接招,只是淡淡一笑:“厂长明察秋毫,自然是按厂纪厂规处理。至于技术,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不敢称好。”
“还挺谦虚。”蔡丽丽停在她面前,逼近一步,压低了点声音,却足够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听见,“这次竞赛,你也报名了吧?也好,让某些井底之蛙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技术好。别以为在三车间拔了尖,就真能目中无人了。我们二车间的高手,可不是吃素的。”她这话既是向晓芸挑衅,也是隔空向所有可能参赛的人喊话,更是踩了刘香兰和三车间一脚。
晓芸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清亮,没有丝毫退让:“竞赛本来就是互相学习、共同提高的机会。能和二车间的老师傅、高手们同台切磋,是难得的学习机会,我肯定会尽全力。”她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接了战书,又显得大气坦然。
蔡丽丽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一点心虚或怯懦,却失败了。她哼了一声,觉得这人有点没劲,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行啊,那赛场上见真章吧。但愿你的本事,配得上你这份‘镇定’。”她甩了下辫子,带着两个跟班,像只骄傲的孔雀般转身走了,留下空气中一丝淡淡的、与车间机油味格格不入的雪花膏香气。
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比和刘香兰的正面冲突更让晓芸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蔡丽丽代表的是另一种对手:家境优渥、背景过硬、自信甚至傲慢,她的挑战更直接,更富侵略性,也更不容小觑。
晓芸深吸一口气,将蔡丽丽带来的干扰压下。她握紧了手中的笔记,目光再次投向王师傅的办公室。内部的刁难、高层的算计、同辈的竞争……所有的路似乎都障碍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