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永嘉乱(九) ...
-
“知道的东西太多,往往是催命符。”
木夫人音量不高,却如同毒蛇吐信,冰冷地舔舐过每个人的耳膜。
她身后的蒙面人配合地向前逼近一步,钢刀寒光闪烁,杀气弥漫。
楚妧的目光越过那些明晃晃的刀锋,直直刺向木夫人那张骤然变得陌生而狰狞的脸。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点、所有的悲愤,在这一刻汇聚成一道洞穿一切虚妄的利箭。
她非但没有放下手中的名册和布防图,反而将它们攥得更紧,仿佛握着燎原的火种。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迎着木夫人冰冷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死寂的密室中,如同惊雷炸响: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真正的幕后黑手就是夫人你!什么丧子之痛?什么悲恸欲绝?皆是遮掩你佛口蛇心的画皮!汴梁十万生魂哀嚎未绝,永嘉白骨又添新坟,好一个‘万佛’慈悲!竟是尔等以慈悲为幌、毒为刃,行此祸国殃民、断子绝孙的滔天罪孽!”
“妖言惑众!”木夫人厉声打断,眼中凶光暴涨,仿佛被戳中了最深的疮疤,“速速交出东西,饶尔等囫囵尸首。”
“妄想!”
随着一声断喝,萧政煜高大的身影已如磐石般挡在楚妧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
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锐利如电,穿透混乱与杀机,牢牢钉在木夫人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钢钉,狠狠砸下:
“木家与万佛宗沆瀣一气,引狼入室!木老爷贪图富贵,甘为爪牙,纵容尔等祸乱一方;大少爷木泽,身陷泥淖,知情不报,反受其害!父子二人,为虎作伥,引火烧身,落得如此下场,实乃咎由自取,死有余辜!想要名册布防图?除非踏过我三法司的尸骨!”
“大姐!萧大人!”洛尘早已按耐不住,紧盯着那个蜷缩在墙角的蒙面首领,“是时候让这见不得光的老鼠现形了!”
话音未落,少年身形已动,快如鬼魅。
他足尖在散落账簿的信笺上一点,整个人如离弦青箭,直扑墙角。
手中长剑挽起一道森冷的银弧,并非刺向要害,而是精准无比地挑向对方蒙面的黑巾。
“嗤啦——”
黑巾应声而落,如同剥去了一层丑陋的伪装。火光猛地跳跃了一下,清晰地照亮了那张因剧痛和惊骇而扭曲的脸——肥厚的下巴堆叠着,油汗涔涔,小眼睛因恐惧瞪得溜圆,正是永嘉县令赵富才。
楚妧看到这一幕后,指尖越过萧政煜宽阔的肩膀,稳稳地指向赵富才那沾满冷汗和灰尘的眉心,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洞悉一切的锋芒:
“赵大人,真的是你!不出所料,你便是‘地藏护法’吧?!”
赵富才浑身剧烈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刺穿。
他眼中最后一点狡黠和侥幸彻底熄灭,只剩下被剥光示众的绝望和疯狂。
“是……是又如何?该死的妖女,坏我大事!”
“大事?”楚妧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无形的绳索,将过往的碎片瞬间串联收紧:
“木府飞鸽传书召我前来验尸,表面为查木泽之死,实则是要将我这个可能与元化师父有牵连的人引入局中!赵大人,汝假借查案之名,步步构陷于我,以发簪为凶器,以婚书为伪证,甚至不惜调动衙役围捕,无非是欲将我逼入绝境,或灭口,或囚禁,彻底掐断可能追查元化师父下落的线索!”
她那锐利的目光,又钉在木夫人骤然阴沉的面上:
“木泽之死,岂是什么兄弟阋墙?实乃撞破尔等万佛宗混入木府、偷盗边关布防图的惊天秘密!他或惊或惧,甚或欲图反抗!尔等便使那阿青丫头下药迷魂,做出那‘自戕’或‘被情杀’的假象!木老爷呢?他知晓得太多,又因丧子之痛恐生事端,尔等竟假作慈悲,一碗毒粥送他归西!好一招杀人灭口,好一个赶尽杀绝!”
楚妧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她死死盯着木夫人那双已无半分人性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冰渣:
“木夫人,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为那镜花水月的勾当,竟忍看亲儿变死棋,瞧着夫君七窍流血!恁般狠毒,比起那曼陀罗毒,还要毒上千百倍!”
木夫人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此刻面容扭曲得如同镬鬼一般。
她非但没有丝毫愧悔,反而发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笑声,道:“人非天使,亦非禽兽!成大事者,岂能拘泥于区区骨肉私情?可笑!尔等朝廷鹰犬,满口仁义道德,终究不过是……要变成死在我前头的鬼!”
“元化何在?”
萧政煜的声音陡然插入,冰冷如极地寒风,瞬间冻结了木夫人的狂笑。
他踏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空气都为之一凝。
“那元化奉旨暗查‘杨业旧甲藏图’之谜,却失了踪影。我想,那烈火旗下藏着的,定是杨老令公骸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尔等还不与我如实招来!”
“元化?”木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极深的忌惮,随即被更浓的怨毒和疯狂覆盖。她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声音嘶哑,“想知晓其下落,去阎罗殿问吧!来呀,把他们全部杀了!”
最后那几个字,如同滴入滚油的水珠,瞬间引爆了密室。
“杀!”
堵在门口的七八名蒙面杀手齐声暴喝,钢刀卷起一片死亡的寒光,如同嗜血的狼群,朝着被堵在密室深处的三人猛扑过来。
“大姐莫慌!小爷我今日要大开杀戒!”
洛尘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喊杀声。
他眼中最后一丝跳脱不羁被狂暴的杀意彻底取代——
那是一种被彻底激怒、毫无保留的凶悍。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片汹涌而来的刀光,悍然撞了进去。
“要怨,就怨尔等命苦了!”
长剑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精妙的招式,而是化作了纯粹毁灭的风暴。
血腥味非但没有让洛尘退缩,反而彻底点燃了他骨子里的凶性。
他看也不看倒下的尸体,身形毫不停滞,借着一蹬之力,旋身撞入杀手群中。
电光石火之间,血肉横飞。
此刻,洛尘如同浴血的修罗,身上溅满了鲜血,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反而越战越狂。
木夫人见状,脸上的疯狂在洛尘这不要命的打法下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变得惊恐。
她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想要躲入杀手身后。
“老虔婆,纳命来!”
洛尘血红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她。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长剑化作一道贯日的白虹,带着少年积压的所有愤怒与仇恨,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刺向木夫人的心窝。
“呃啊——”
木夫人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长剑透胸而入,巨大的力量带着她向后踉跄数步,重重撞在冰冷的紫檀木墙壁上。
鲜血瞬间浸透了华丽的锦缎。
然而,就在这濒死的剧痛中,木夫人那张扭曲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混合着怨毒与快意的狞笑。
她染血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拍向了身后墙壁上一处极其隐蔽的、微微凸起的莲瓣状浮雕。
“谁……也……别……想……活……着……呃啊……”
她齿间溢着血沫,破碎的诅咒混着凄厉的惨叫刺破空气。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密室剧烈地震动起来。
“走!”
萧政煜反应最快,厉喝一声,一手猛地拽住因木夫人濒死狞笑而心神剧震的楚妧手臂,另一只手则闪电般抓住正欲拔剑的洛尘的后领,用尽全力将他们向那唯一的、正在迅速被落石和扭曲墙壁封堵的出口掷去。
“大姐快走!”
洛尘被甩出去的瞬间嘶声大喊,反手一剑荡开一块砸向楚妧头顶的碎石。
楚妧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己地扑向门口。
她最后一眼瞥向密室深处——
赵富才脸上是彻底的绝望和疯狂,徒劳地向出口爬着;
木夫人被钉在墙上,口中嗬嗬作响,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那怨毒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生死。
“轰隆——!” 一声巨响撕裂寂静,紫檀佛龛与半面墙壁轰然倾颓。
烟尘如浪,瞬间吞噬了赵富才绝望伸出的手臂和木夫人扭曲的面容。
碎石断木倾泻如注,将密室永远封存。
浓烈的檀香混着血腥味从出口喷涌而出,将踉跄逃出的三人掀翻在地。
大地震颤许久才归于平静。
楚妧呛咳着抬头,只见佛龛原址已成废墟,紫檀碎木与青砖纠缠堆叠,烟尘如香,袅袅升腾。
洛尘以剑拄地喘息,眼中锋芒未减;萧政煜静立前方,石刻般的侧脸凝望着埋葬阴谋的废墟。
永嘉城外,秋风卷着枯草掠过山岗。
两座新坟旁,无名的土包收敛着木老爷的残骸。
楚妧临风而立,衣袂翻飞间,新土的腥气与废墟残留的死亡气息仍在鼻尖萦绕。 “万佛宗……”
她低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清晰地传入身后萧政煜的耳中:
“木夫人同赵富才死在暗室,倒是报应。可这万佛宗仿佛蜈蚣,砍断几条腿照样爬!当下要找的……是那烈火旗的秘密、杨老令公的骸骨……还有师父元化……”
她转过身,目光沉静却执着地看向萧政煜。
山风掠过他墨色的鬓角,官袍上的獬豸纹在秋阳下显得格外肃穆。
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未竟的职责、失去同袍的痛楚,以及对眼前女子那份复杂难言的关切与欣赏。萧政煜迎上她的目光,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向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被秋风拉开的距离。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三法司长官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只对她流露的温度: “此案未结,邪踪未绝。楚妧,自今日起,你与洛尘,留在我身边。元化的下落,杨老令公的忠骸,这朗朗乾坤下的魑魅魍魉……我等一同,查个水落石出。” 山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新坟的黄土上。
楚妧看着萧政煜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没有犹豫,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无声的契约,在萧瑟秋意与累累新坟间,悄然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