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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永嘉乱(八) ...

  •   秋雨初歇,郊外的山岗上,又新添了两座并排的坟茔。
      左边石碑镌着“木府大公子木泽之墓”,右边则是“阿青之墓”。
      字迹崭新,却透着刻骨的凄凉。
      木府上下披麻戴孝,哀哭声在空旷的山野间显得单薄而空洞。
      木夫人被两个健壮仆妇搀扶着,身形摇摇欲坠,帕子死死捂着脸,呜咽声压抑断续。
      木远跪在兄长坟前,头深深垂下,肩膀耸动,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
      不多时,见楚妧在萧索的人群中缓步上前,越过低声啜泣的木府众人,径直走到木泽的墓碑旁。
      她缓缓取出了那支搅动腥风血雨、沾过大少爷的命的青玉簪。
      簪头的“阿妧”二字在阴沉的天空下,依旧温润,却透着一股森然。
      她俯身,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将簪子稳稳地放在墓碑前冰凉的青石基座上。
      “大少爷!”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苍凉,“楚妧福薄,吃不消木府门楣,当日退婚,物归原主,是斩断你我孽缘,亦求一个问心无愧。今日置簪于此,愿它随君长眠地下,尘封过往,恩怨两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阿青那座小小的新坟,语气里掺入一丝深重的悲悯。
      “你二人生时纠缠,死亦同穴,皆被这滔天浊浪裹挟,身不由己,可怜,可叹。这世间情仇,终不过黄土一抔。”
      话毕,她不再理会那冰冷的墓碑,转身退开。
      似是卸下重担,又似背负了更深的寒意。
      葬礼草草结束,一行人沉默地踩着泥泞的山路返回木府。
      府门前的白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更添几分死寂。
      进了府,穿过前院,却不见木老爷的身影。
      楚妧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正堂,转向神情萎靡的木远,道:“老爷呢?”
      木远眼皮耷拉着,声音有气无力回答:“家父……欠安,心绪悲恸难抑,方才归去便困觉了。这连番打击,白发人送黑发人,任谁也受不住……”
      他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
      洛尘抱着剑站在楚妧身侧,闻言低声道:“大姐,木老头接连失了爱子和丫鬟,虽说阿青是凶手,可到底也伺候了他家一场,心头横着一道坎,死活跨不过去,也是晓之以情。”
      楚妧微微颔首,目光却若有所思地落在木远脸上,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二少爷,老爷悲痛伤身,更需顾惜些饮食,今晨可曾用过什么?”
      木远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家父恁般吃得下去?只是勉强吃了碗稀粥,米粒都数得清。下人每端进去,又几乎原样端了出来……”
      “稀粥?”
      楚妧轻声重复,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疑云。就在这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家丁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脸色惨白如纸,指着后院厢房方向,舌头像是打了结:
      “不……不好了……老爷他……他叫不醒了……”
      “什么?!”
      木夫人闻言,身子猛地一晃,几乎晕厥过去。
      木远也瞬间变了脸色。
      楚妧、萧政煜、洛尘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拔腿便朝木老爷所居的厢房奔去。
      厢房内,木老爷端坐在一张酸枝木圆桌旁,背对着门口,头颅微微低垂,仿佛只是伏案小憩。
      桌上散落着碗碟,一只青瓷小碗里还剩着浅浅一层稀薄的米粥残渣,旁边碟子里是几块几乎没动的点心。
      “老爷?老爷?”
      木夫人扑上前,带着哭腔摇晃木老爷的肩膀,触手僵硬冰冷。楚妧快步上前,指尖迅速探向木老爷颈侧,触感一片死寂的冰凉。
      她翻看其眼睑,瞳孔已然扩散,毫无反应;再试鼻息,已无一丝温热。
      楚妧的声音,如同一块巨石砸在凝滞的空气,沉静地宣布:
      “老爷……殁了……”
      木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软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木远也踉跄后退,撞在门框上,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茫然和惊骇。
      萧政煜剑眉紧锁,立刻上前,与楚妧一同审视桌面。
      只见他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那只盛粥的青瓷小碗和残渣。
      楚妧已从随身携带的勘验箱中取出银针、小巧的玉碟和细毛刷。
      她屏息凝神,先用银针小心地挑起碗壁上残留的一点点粘稠粥渍,置于玉碟中,细细观察其色泽和粘稠度。
      接着,她又用细毛刷极其小心地将散落在桌布褶皱里、几乎肉眼难辨的微小食物颗粒扫入另一个玉碟。
      萧政煜则转向那个送粥的家丁,冰冷地说道:“此粥是何人送下?何人目睹老爷吃了?”
      那家丁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大、大人!大人饶命啊……是、是小的送的!”
      家丁接着抬起头,浑身颤抖着说道:“老爷今早一直没胃口,夫人和二少爷都劝过,这……这才让厨娘熬碗稀粥送来……小的亲……亲眼所见老爷吃了几口,老爷说……说乏了,让小的出去,他……他自己坐着歇会儿……小的就守在门外,真不知道……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大人!”
      说话间,他涕泪横流,惊恐万状。
      这边,楚妧的检验已有了结果。
      她将沾了粥渍的银针浸入随身携带的一小瓶特制药水中,不过片刻,银针接触药水的部分迅速变得乌黑。
      她又将扫入玉碟的微小颗粒置于鼻下,极其轻微地嗅了嗅,那股甜腻的、令人微微眩晕的气息更加明显。
      “大人!”楚妧抬头,目光如寒星,看向萧政煜,“粥中掺有大量曼陀罗花粉!”
      说着,她指向木老爷僵硬的姿势:“死者面色青紫,口唇微张呈苦笑状,指甲发绀,经过银针验毒呈乌黑,气味亦为曼陀罗特有,符合吸入性曼陀罗毒素过量致死之状。老爷死因并非困倦伏案,而是毒发后中枢麻痹,瞬间窒息而亡。”
      “曼陀罗……”
      萧政煜眼中寒光大盛,重复着这如同诅咒般的名字。
      就在这时,洛尘忽然发出一声轻“咦”。
      他蹲下身,从木老爷僵直垂落于椅子旁、微微蜷缩的右手下方的阴影里,拈起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枚小小的、沉甸甸的铜质腰牌,形制古朴,边缘已有些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
      牌面正中,清晰地阴刻着三个数字——“七十三”。 “大姐!萧大人!”洛尘将腰牌递了过来,“你们看这个!”
      当“七十三”三个字映入楚妧眼帘的瞬间,她的脑海仿佛被一道惊雷劈开。
      所有零碎的线索——佛龛密室、蓝皮账簿上那笔戊寅年冬巨额佛香采买、神秘的“七百三十斤”、蒙面人、飞镖上的火焰纹、阿青临死前未能出口的“佛”字……
      它们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串联、收紧。
      “七十三……我晓得了!”楚妧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洛尘,“洛尘,带路!”
      洛尘瞬间领会,没有丝毫犹豫:“跟我来!”
      三人如离弦之箭,再次扑向木泽那间阴森死寂的厢房。
      洛尘直奔墙角那座沉重的紫檀木佛龛。
      指尖在底座边缘几处看似天然木纹的凸起上飞快地摸索、按压。
      他全神贯注,动作精准而迅捷,显然对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密室遭遇记忆犹新。
      “咔哒!”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心跳掩盖的机括声响过。
      佛龛底座无声地向侧方滑开一尺,露出了那个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幽暗入口。
      熟悉的、陈年檀香混合着纸张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比昨夜更加浓郁,仿佛尘封的罪恶被再次惊动。
      洛尘当先侧身滑入,楚妧紧随其后,萧政煜殿后,高大的身形在狭窄入口处微微一顿,也迅速闪入。
      密室内狭小依旧,洛尘迅速点燃火折子。
      昏黄跳动的火光瞬间驱散了入口附近的黑暗,也照亮了内壁嵌入的格架。
      昨夜打斗的狼藉犹在,散落的账簿信笺被胡乱地踩踏过。楚妧的目光锐利如刀,越过这些,直接投向格架最上层一个不起眼的暗格。
      那暗格的边缘,似乎有被强行撬动的新鲜痕迹。
      她毫不犹豫,踮起脚尖,伸手探入那暗格深处。
      指尖触到的不再是账簿粗糙的纸页,而是一种冰凉柔韧的皮质触感,以及一卷厚实沉重的硬物。她用力一抽,一本深褐色硬皮封面的册子,和一卷用陈旧油布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被她同时拽了出来。
      火光下,册子的硬皮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烙印着一个诡异的图案:
      一朵怒放的、线条扭曲妖异的黑色莲花,莲心处却是一枚森白的骷髅。
      仅仅是这个图案,就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气。
      楚妧深吸一口气,翻开册页。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代号、日期和地点。
      她飞快地翻动,目光如扫描般掠过那些墨迹或新或旧的名字。终于,在册子中间偏后的位置,她的手指猛地顿住。
      那一页的抬头赫然写着:“永嘉据点名录”。
      “地藏护法……”楚妧喃喃念出这个名号,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戊寅年冬,正是账簿上那笔巨款佛香采买的年份!
      身份是木府掌事……
      “木府掌事?”
      她立刻放下名册,双手微颤地解开那卷油布包裹。
      油布层层剥开,露出里面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边缘已有些磨损泛黄的羊皮卷轴。
      当卷轴在火光下徐徐展开时,萧政煜的呼吸骤然一窒!
      这赫然是一幅西北边关布防图,每一处关键的地方,都用朱砂小字做了醒目的标注。
      图的一角,盖着一个模糊却透着邪气的黑色莲花印记,与名册封面一模一样。
      “万佛宗……”萧政煜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雷霆震怒前的死寂,“竟是这群逆贼!二十年前便已潜伏于此!”
      “我终于明白了……”
      楚妧盯着那布防图,又猛地看向名册上“地藏护法”的记录。
      脑海里,联想到了阿青临死前那个未能出口的“佛”字。
      所有线索如同奔腾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迷雾。
      突然,密室入口处,一直凝神戒备、侧耳倾听外面动静的洛尘,脸色陡然剧变。
      他低喝了一声道:“列位仔细!”
      话音未落,那扇沉重的佛龛暗门竟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猛地撞开。
      当先闯入的,是七八个手持钢刀、黑巾蒙面的劲装汉子,眼神凶狠,动作迅捷,瞬间封堵了出口。
      紧接着,一个身形被宽大黑色斗篷笼罩、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身影,在众人簇拥下,无声无息地踏了进来。
      那人身形并不算高大,甚至有些臃肿,步伐间带着一种奇怪的拖沓感,但露出的那双眼睛,却冰冷如毒蛇,死死盯住了楚妧手中的名册与布防图。
      洛尘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眼睛,正是昨夜密室中与他缠斗、掷炉逃遁的蒙面人。
      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少年热血激荡,怒喝一声:“又是你,此番由不得你了!”
      他身随剑走,整个人化作一道青色闪电,直扑那为首的蒙面人。
      洛尘想起昨夜被对方贴身短打压制得憋屈的教训,这一次不再追求一击必杀,而是专挑对方手腕、手肘、肩井等关节处招呼,蒙面人显然没料到洛尘如此悍勇直接,仓促间不得不频频回防,再也发挥不出贴身缠斗的优势。
      几次险之又险的交锋后,蒙面人显然被洛尘这不要命的打法激怒了,眼中凶光毕露。
      他觑准洛尘一个看似招式用老、胸前空门微露的破绽,厉喝一声,弯刀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直刺洛尘心口。
      眼看刀尖及胸,洛尘非但不退,反而左脚为轴,身体向后仰了一个四十五度角。
      与此同时,他蓄势已久的右手长剑借着旋身之力,自下而上,狠狠斩向蒙面人因全力突刺而未来得及收回的弯刀刀身中段。
      “嚓——”
      那柄精钢打造的窄刃弯刀,竟被硬生生从中斩断。
      前半截刀身“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蒙面人手中只剩半截断刃,招式被破,兵器被毁,他身形不由一滞,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慌乱。
      接着又传来一声巨响,蒙面人如遭巨锤轰击,整个人闷哼一声,如同断了线的破口袋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紫檀木墙壁上,震得整个密室都似乎晃了一晃,随即滑落在地,蜷缩着身体,痛苦地抽搐起来,再无力反抗。
      “贼子,还想往哪跑!”
      洛尘得势不饶人,一个箭步上前,长剑一抖便欲挑开对方蒙面的黑巾。
      “住手!” 一声尖利得近乎破音的女声骤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生生喝止了洛尘的动作。密室入口处,人影晃动。
      在一众持刀蒙面人的簇拥下,木夫人缓缓走了进来。
      只见她早已褪去白日里的悲伤,眼神锐利如刀。
      扫过密室内持剑的洛尘、护在楚妧身前的萧政煜,最后定格在楚妧手中那本摊开的万佛宗名册上。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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