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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关河影(三) ...

  •   当白布掀开的瞬间,楚妧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
      她强迫自己的目光从那骇人的景象上撕开,下意识地投向几步之外的萧政煜。
      他依旧立在帅帐的阴影边缘,身形挺拔如松,玄色官袍几乎与暗影融为一体。
      楚妧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翻涌的悲愤被强行压下,属于仵作的绝对冷静重新主宰了她的指尖。
      她不再迟疑,双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稳定,彻底掀开了覆盖的白布。呼延显的尸体彻底暴露在火光下。
      只见他魁梧的身躯,以一种极度违反常理的姿态扭曲着。
      那张饱经风霜、本该充满威严的脸上,肌肉因剧烈的抽搐而狰狞变形,双目圆睁,瞳孔早已浑浊扩散,凝固着极致的惊骇与痛楚。
      嘴唇大张,露出紧咬的牙齿,唇角残留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沫。
      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在篝火下泛着不祥的幽光。
      可见,他在死前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楚妧蹲下身,指尖触碰到尸体裸露的颈部皮肤,冰凉、僵硬。
      她细细检视着那张扭曲面孔上的每一个细节,又小心翼翼地抬起尸体的手臂,检查指关节、指甲缝。
      她的动作精准、稳定,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死者呼延显,尸僵遍及全身,指压褪色缓慢,尸斑呈暗紫红色,沉降稳固,指压不褪……”
      她清冷的声音在死寂的帐内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
      “结合尸身腐败气味及体表变化,死亡时间……超过三日。”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呼延显的脖颈左侧——那里,在青紫肿胀的皮肤上,两个细小的、呈倒“八”字排列的暗红色孔洞清晰可见。
      孔洞边缘微微外翻,周围皮肤颜色更深,如同被烙铁烫过。
      “致命伤在此。”楚妧的指尖悬停在孔洞上方寸许,声音沉了下去,“毒蛇齿痕。”
      “毒蛇?”
      林慕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打破了帐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一步跨到近前,剑眉紧锁,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楚妧所指的位置,又迅速扫过呼延显扭曲可怖的全身。
      “楚姑娘此言差矣!雁门关外尽是黄沙戈壁,毒蛇尚且难觅,何况能伤呼延将军的异种?此等说法……怕是有些蹊跷。”
      他的质疑如同冷水泼入油锅,帐内本就凝重的空气瞬间绷紧。
      “蹊跷?”洛尘一步抢到楚妧身侧,像只被激怒的小豹子,毫不畏惧地迎上林慕白审视的目光,“林校尉走南闯北,怎会不晓得‘蛇蛊’?我听说在西域边陲,有一帮人使一支竹笛,吹得凄凄惨惨,沙窝里、石缝中的毒蛇便似见了亲娘般窜出来咬人。那门道,阴毒得紧!”
      他语速极快,带着亲眼所见的笃定,也带着对林慕白质疑楚妧的强烈不满。
      “凡有接触,必留痕迹。”
      此刻,萧政煜低沉的声音恰到好处插入进来。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目光掠过呼延显颈间那狰狞的齿痕,最终落在楚妧沉静而笃定的侧脸上。
      “死状、齿痕、时辰,皆指向毒蛇。林校尉所虑,在于毒蛇何来。洛尘之言,已提供一种可能。当务之急,是寻这‘痕迹’。”他的目光转向林慕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萧政煜接着说道:“军械库,尤其是呼延将军生前最后接触之物,即刻彻查。”
      “末将领命!”
      林慕白迎上萧政煜深邃的目光,终究没再反驳,他转身大步走向帐外,步伐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却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军械库位于营地西北角,由厚重的原木和夯土垒砌而成。
      沉重的木门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股浓烈的铁锈、桐油和皮革混合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
      库内空间极大,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个狭小的透气孔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勉强照亮堆积如山的兵刃甲胄、箭矢弓弩、辎重粮草。
      巨大的攻城器械在阴影里投下幢幢鬼影,压迫感十足。
      此刻,林慕白点燃了壁上插着的松明火把。
      他指着一个用木栅栏临时围出的区域,道:“呼延将军及其亲兵随身之物,已尽数收拢在此处角落。”
      楚妧点点头,径直走向那堆遗物。
      她没有立刻动手翻检,而是蹲下身,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一寸寸扫过那些沾满沙土血污的物件。
      林慕白则持着火把,沉默地站在一旁,火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粗糙的木墙上,微微晃动。
      洛尘则显得更“主动”些。
      他像只灵敏的狸猫,钻进了栅栏里面,对那些沉重的盔甲兴趣不大,反而对那些散落在角落、不起眼的杂物堆格外上心。
      他时而用剑鞘小心地拨开缠绕的破布条,时而蹲下去翻动压在一起的皮囊。
      “林校尉,”楚妧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响起,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平稳,“除了呼延将军……可曾拾得别将骨骸信物?”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林慕白脸上。
      接着,楚妧又缓缓开口道:“听说呼延将军有个副将,名唤石虎……”
      “石虎?”
      林慕白举着火把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道:“崖底尸骨堆积,多已面目难辨。幸得铁鞭玉佩为证,方认出呼延将军。其余将士,尚在查验。石虎乃呼延将军心腹,若真在其中,只怕……还未寻见。”
      楚妧“嗯”了一声,重新低下头,指尖小心地捻起一块破碎的护心镜边缘。
      简非凡那嘶声力竭的控诉,再次清晰地在她脑中响起。
      全军覆没?这……这怎么可能?
      为何独独他简非凡能“浴血突围”?
      为何偏偏是他,带着那一道疑点重重的“辽人刀伤”出现在戈壁滩上?
      这念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让她心中疑窦更深。
      “大姐快看!”
      洛尘压低的惊呼带着发现秘密的兴奋,瞬间打破了库内的沉寂。
      楚妧和林慕白立刻循声望去。
      只见洛尘半跪在靠近库房最里侧、一个堆放废旧皮索和破损马鞍的角落。
      他小心翼翼地用剑尖挑起一片东西,凑到林慕白举过来的火把下。
      火光清晰地照亮了他指尖那片薄薄的、半透明的东西。
      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呈灰白色,边缘微微卷曲,表面覆盖着极其细微、如同水波般的菱形纹理,触手冰凉滑腻,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腥气。
      “是蛇蜕!”
      楚妧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她几步上前,从洛尘剑尖取下那鳞片,凑到眼前仔细审视,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鳞片上那种特有的、属于冷血动物的角质质感。
      “这渣片……还泛着青光!”她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电,“定是有人偷带活物入库!”
      林慕白的脸色在火光下骤然变得无比难看。
      他猛地环顾四周,仿佛每一个阴影里都潜伏着致命的毒牙。
      三人带着那片冰冷的蛇蜕回到三法司帅帐时,帐内的气氛比离开时更加凝重。
      萧政煜负手立于悬挂的边关舆图前,身影被烛光拉得很长。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楚妧摊开掌心,那片灰白的蛇蜕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她说话的声音简洁有力:“大人请看,此物乃是军械库深处寻获,蜕皮未久。”
      萧政煜伸出两指,轻轻拈起那片蛇鳞。
      “子时将至……”
      萧政煜的声音低沉响起,打破了沉寂。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掌心的蛇鳞,沉沉地落在楚妧脸上,烛光在他眸中跳跃,带着一种洞悉迷雾的锐利。
      “蛇虫鼠蚁,最喜夜行。暗处的影子,也快按捺不住了。”
      他的话语如同预言,又像是提醒——真相往往在黑暗最浓时显露獠牙。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笛音,毫无征兆地贴着地面钻入帅帐。
      楚妧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竖。
      她曾在简非凡对金山谷惨烈的描述中,想象过这笛音。
      此刻,她亲耳听闻,那直透灵魂的邪异远超想象。
      “听,如此鬼祟之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洛尘瞬间拔剑出鞘半尺,清越的剑鸣声在帐内响起。
      他整个人绷紧如弓,警惕地扫视着帐帘方向,眼神锐利如鹰隼。
      林慕白脸色剧变,右手闪电般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左手下意识地摸向袖口,肌肉紧绷,目光死死锁定帐门,整个人如同嗅到危险的猛兽。
      突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猛地撕裂了帐外的宁静。
      一名士兵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满脸是血,眼神涣散,仿佛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因极度的恐惧而语不成句:
      “大人,不好啦!帐……帐外……帐外好……好多……”
      后面的话被一声更加凄厉、非人的惨叫彻底淹没。
      那惨叫来自帐外,短促、尖锐,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随即戛然而止。
      “是蛇!”楚妧脸色煞白,失声叫道。
      萧政煜眼中寒光爆射:“出账!”
      四人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帅帐。
      帐外的景象让所有人头皮炸裂。
      营地边缘几处篝火被撞翻,燃烧的木柴火星四溅,光线更加昏暗混乱。
      目之所及,地面上无数条细长扭曲的黑影正以惊人的速度游窜而来。
      它们密密麻麻,相互缠绕翻滚,如同涌动的黑色潮水,鳞片在跳跃的火星下反射出冰冷的、令人作呕的幽光。
      洛尘怒发冲冠,清啸一声,手中长剑瞬间化作一道匹练寒光。
      剑锋所过之处,蛇身断为两截,腥臭的黑血四溅。
      “够胆的出来,与小爷我比个高低!”
      说着,洛尘挥剑如风,少年人的血性与愤怒在剑光中展露无遗。
      他眼角余光瞥见一条窜起的毒蛇,那双细小的蛇眼在火光映照下,竟泛着诡异的、非自然的红光,心头悚然一惊。
      只见蛇群从四面八方扑来,林慕白倒拖大刀疾退三步,待毒蛇追近时猛地回身抡劈,刃锋划出半轮残月,数十条蛇竟同时飞上半空,所过之处蛇躯断成两截。
      然而蛇群数量实在太多,如同无穷无尽。
      一部分毒蛇避开洛尘的剑影和林慕白霸道的刀光,从侧翼和后方如同离弦之箭般弹射而起,直扑被护在稍后位置的楚妧和萧政煜。
      “列位当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慕白右手掌刀,左手猛地一甩衣袖。
      几道尖锐到刺耳的破空厉啸几乎同时响起,精准无比地射向那几条凌空扑咬的毒蛇,瞬间毒蛇被强劲的弩箭贯穿头部或七寸,如同被打断脊梁的烂绳,无力地摔落在地,扭曲几下便不动了。
      “鼠胆腌臜之辈,专使下作勾当,算甚英雄!”
      洛尘挥剑荡开几条缠向小腿的毒蛇,口中怒骂不止。
      两人的刀光剑影瞬间开始了呼应,一个灵动迅疾,一个厚重霸道,硬生生在恐怖的蛇潮中撑起了一片安全区域。
      不知过了多久,蛇群的攻势终于开始减弱,地上铺满了扭曲断裂的蛇尸,粘稠的黑血浸透了沙土,浓烈的腥臭令人作呕。
      残余的毒蛇似乎也畏惧了这刀光剑影的死亡地带,嘶嘶吐着信子,缓缓退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营地里的火把重新被惊魂未定的士兵点燃,光线摇曳,照出一片狼藉的修罗场。
      楚妧脸色苍白,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目光扫过遍地蛇尸。
      萧政煜站在她身侧,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蛇群退去的方向。
      洛尘拄着剑微微喘息,剑尖滴落着粘稠的黑血。
      林慕白则提着沉重的大刀,刀锋上血迹蜿蜒,警惕地望向黑暗深处。
      这时,一名负责清理战场的士兵突然指着帅帐侧面不远处的沙地惊呼:
      “看那!”
      话毕,几人立刻循声望去。
      在几支火把的集中照耀下,那片被众人踩踏得有些凌乱的沙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串极其清晰的印记。
      印记巨大,足有成年男子两个脚掌并拢那么长,深深陷入沙中。
      更诡异的是,那印记前端显示出三个异常粗大、分开的趾爪痕迹,深深抠入沙土,后方则拖曳着一条模糊的、如同重物犁过的浅痕。
      这看上去,绝不像是人的脚印!
      此刻,四人的目光,瞬间凝固在这串突兀而巨大的爪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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