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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关河影(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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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日头悬在灰黄的天幕上,白惨惨的,烤得这无边戈壁滩像个巨大的蒸笼。
“大姐……”洛尘的声音干得发劈,像破锣,他舔了舔同样干裂起皮的嘴唇,有气无力地控诉,“小……小爷我喉咙干得似火烧啊!这荒郊野地,水葫芦空了半日天,再寻不着水,怕是要学那夸父饮干黄河水了!”
楚妧骑在马上,靛青的仵作服外罩了件挡风沙的旧披风,风帽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小半张沉静的脸。
她微微侧过头,帽檐下的眼睛斜睨着蔫头耷脑的少年,语气平淡说道:“慌什么?黄泉路上孟婆汤管够,这口鲜你倒赶着尝?”
洛尘被这“仵作式”的凉薄噎得一哽。
他夸张地打了个寒噤,手中紧紧握着缰绳,一脸惊恐。
“别别别,大姐饶命!我什么都不怵,独怕死后挨刀!那凌迟的痛楚,想想都……嘶!”
他缩了缩脖子,仿佛真有利刃加身。
楚妧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还没说话,前方探路的哨兵猛地勒住马,声音带着变了调的惊惶:
“大人,沙暴来了!”
众人悚然抬头。
只见西北天际,一道昏黄混浊的巨墙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压顶而来。
狂风瞬间拔地而起,卷起漫天沙砾碎石,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
刚才还白惨惨的日头,顷刻间被吞噬,天地一片混沌昏黄。
“快下马,找背风处!快!”
萧政煜沉冷如铁的声音穿透风沙的怒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率先翻身下马,一把扯过缰绳,将坐骑死死按在一处风蚀严重的土丘凹陷处。
楚妧和洛尘反应也快,立刻滚鞍下马,紧跟着萧政煜缩进那狭小的避风窝。
砂石如同密集的箭矢,噼里啪啦打在披风上、头盔上,砸得人生疼。
眼前仿佛只剩下这狂暴的黄色怒涛,和令人窒息的土腥气。
不知过了多久,那毁天灭地的咆哮声终于渐渐低落、远去。
覆盖在身上的厚厚沙土被艰难地推开,众人灰头土脸地爬出来,个个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陶俑。
洛尘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沙子,刚想抱怨两句,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风沙尚未完全散尽的远处地平线——
那是一道正静静立在那里的人影。
风沙的余韵模糊了他的轮廓,但那笔挺的身姿,那在残阳与黄沙映衬下泛着冷光的明光铠,还有左手掌中那柄长得出奇的兵刃,都透着一股迥异于商旅的肃杀之气。
“兀那泼贼哪里去!”
洛尘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反应,“锵啷”一声,长剑瞬间出鞘半尺,寒光乍现,身体已如绷紧的弓弦,就要弹射出去拼命。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稳稳按在了他拔剑的手腕上——是萧政煜。
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目光穿过尚未落定的尘烟,牢牢锁住那道身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道:
“莫打,是自己人!”
霎时,风沙彻底平息,那人影动了。
他迈开步子,步伐沉稳有力,踏过松软的沙地,朝着他们走来。
阳光终于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容,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嘴唇紧抿成一条刚毅的线。
一身禁军制式的精良明光铠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腰间佩着长剑,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掌中的那柄形制古朴,刃口在余晖中流转着青幽的冷光——
那是一柄青龙偃月刀。
他走到萧政煜马前三步处站定,右手握拳,重重捶击左胸甲胄,发出沉闷的金铁交鸣。
“末将林慕白,官拜禁军校尉之职,奉枢密院急令,接应萧大人!”
说到这儿,他仿若压着千钧重担,再开口时声音格外低沉:
“血色狼烟已起!关外……危殆!”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萧政煜身后的楚妧和洛尘,带着审视与询问。
萧政煜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言简意赅:“有劳林校尉。此乃我三法司仵作楚妧,少侠洛尘。皆为此行臂助。”
他随即看向林慕白,道:“戈壁难行,沙暴频仍,校尉可有良策速抵雁门?”
林慕白目光在楚妧沉静的面容和洛尘犹带警惕的眼神上停留一瞬,点头道:“末将熟悉此间道路,请随我来!”
他不再多言,转身带路,身影在广袤的戈壁上显得异常可靠。
一行人重整旗鼓,默默跟随那道披着夕照的挺拔身影,在嶙峋怪石与起伏沙丘间曲折穿行。
林慕白显然对此地了如指掌,总能避开流沙和险地,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
天色将暗未暗,一片灰紫色的暮霭笼罩四野。队伍前方探路的哨兵忽然发出一声急促的呼哨。
“大人……前面沙窝子,有……有人……”
楚妧心头一动,不待萧政煜下令,双腿一夹马腹,已率先策马奔了过去。
萧政煜看着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眉头微蹙,沉声叮嘱:“楚妧,小心为上!”
楚妧已翻身下马,几步冲到沙窝边缘。
只见一个穿着破烂不堪、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宋军军服的汉子,脸朝下趴在黄沙里,一动不动。
他背上,一道狰狞的伤口斜贯肩背,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的血液早已凝固发黑,混合着沙土,糊成一片骇人的暗红。
伤口周围肿胀不堪,散发着隐隐的腥气。
“还有救!”
楚妧探了探他的颈侧,指尖传来极其微弱的搏动。
她立刻蹲下,动作迅捷地打开随身勘验箱。
她先用银针封住伤口附近几处要穴,减缓血流,又用小刀极其精准地剔去伤口边缘的腐肉和沙砾,动作快而稳。
然后迅速撒上箱中备好的金疮药粉,扯下自己披风内里干净的衬布,用力撕成条,进行紧急包扎。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死亡赛跑的冷静专注。
“仵作这行当,”她一边利落地打好最后一个结,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在暮色里清晰传来,“不止叫亡魂鸣冤,更要救活人脱险。”
林慕白此时也已下马走近,目睹楚妧这一套干净利落的救命手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他解下腰间一个皮质小囊,递给楚妧:
“楚姑娘,这是军中特制的金疮药,药效更猛。他伤势沉重,需每日换药。”
楚妧接过,入手沉实,点头致谢:“多谢林校尉。”
林慕白转头对身后的兵士下令:“唤两个弟兄过来,轻手抬人,横置马鞍,捆扎稳当。切记轻缓!”
夜色彻底笼罩了边塞。
雁门关外临时搭建的军营里,篝火熊熊燃烧,驱散着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沉重与血腥气。
中军牙帐内,灯火通明。
简非凡被安置在铺了厚厚毛毡的简易床铺上,依旧昏迷着,脸色蜡黄,呼吸微弱但总算平稳了些。
楚妧刚给他重新换了林慕白给的药,包扎妥当。
萧政煜、洛尘、林慕白都肃立一旁。
忽然,简非凡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艰难地睁开眼,眼珠浑浊无神,茫然地转动着,好一会儿才聚焦在围着他的几张脸上。
他嘶哑地挤出两个字:“水……水……”
洛尘立刻递过水囊,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
清凉的水似乎唤回了他些许神智,眼神渐渐清明,随即被巨大的恐惧和悲愤填满。
“尔……尔等……”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背后的伤,疼得龇牙咧嘴。
“三法司主理,萧政煜。”萧政煜沉声开口,目光锐利如电,“你是何人?因何重伤倒卧戈壁?”
“三……三法司……”
突然,简非凡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强烈的光彩,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刻骨的恨意:
“大……大人容禀!末……末将乃杨元帅麾……麾下前哨官简非凡!杨……杨宗保这厮暗……暗通辽寇,实……实为叛国之贼!”
此言一出,帐内瞬间死寂!
洛尘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眼睛瞪得溜圆。
林慕白眉头紧锁,面沉似水。
萧政煜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幽深锐利,紧盯着简非凡,道:“通敌?叛国?可有凭证?汝背上之伤,何人为之?”
“回……回大人……”
简非凡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翻身展示背伤,却被楚妧按住。
“大人且看,这……这刀伤乃……乃辽人弯刀所留,就……就在这金山谷中!杨宗保他……他假传军令,遣我等为前哨,暗里却勾结辽寇设伏,欲害呼延将军性命!此贼歹毒,天理难容!”
他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绝望:
“大……大人明鉴!呼延将军率众入谷,竟遭埋伏。辽兵如鬼魅突袭,众兄弟尽殁!卑……卑职浴血突围,这刀伤……这刀伤正是……”
他泣不成声,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他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不必再说了!”萧政煜声音冷得像冰,打断了他的话,“呼延将军,现在何处?”
简非凡猛地摇头,眼神涣散,充满极致的恐惧:“卑……卑职不知,只因那……那谷中瘴雾弥漫,笛声凄厉,呼延将军恐……恐已遭不测……”
他再也说不下去,伏在毡上嚎啕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在寂静的牙帐里回荡,令人心头发寒。萧政煜不再追问,示意楚妧留下照看,便带着洛尘和林慕白退出了弥漫着绝望与药味的牙帐,径直走向旁边灯火通明的三法司帅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与哭嚎。
萧政煜走到悬挂的边关舆图前,背对着两人,身姿挺拔却透着沉重的压力。
“大姐!”此刻洛尘已然按耐不住,“那……那厮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难道杨宗保老儿他……”
楚妧站在灯下,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刚才换药时沾上的一点暗红血迹。
她抬眼,看向了萧政煜的背影,道:“大人且看!简非凡背脊上那道刀伤,直溜溜像裁缝划布,刀口深且齐整,边皮略略翻起。辽人使的弯刀原该割出月牙痕,末了总要带出些毛边。这伤嘛……哪似辽人的手法?”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接着又说道:“此事蹊跷得紧,通敌之说怕是个幌子。当下,该寻着呼延将军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金山谷那厢,须得亲去走一遭才放心。”
萧政煜倏然转身。
他脸上的表情,显然对她以身犯险的担忧,以及对当前危局的凝重。
沉吟片刻,他低声道:“金山谷凶险莫测,毒雾未散,岂能让你孤身涉险?本官已命林校尉……”
话音未落,帅帐厚重的毡帘被一把掀开。
只见林慕白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大步闯入。
他脸色是从未有过的灰败沉重,仿佛刚从地狱归来。
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面色悲戚的禁军士兵。
两人抬着一副简易担架,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沾满泥污血渍的白布。
担架旁,一名士兵双手捧着一柄沉重的、沾满干涸黑紫色血迹的浑铁钢鞭。
另一名士兵则捧着一枚边缘沾血、刻着古朴“呼延”二字的玉佩。
“大人……呼延将军,找到了!”
楚妧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如何?”
“末将率部循着蛛丝马迹,于金山谷断崖下乱石间……得见呼延将军,并数十亲兵尸身。”
他顿了顿,仿佛那惨烈的景象仍在眼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尸身……狰狞可怖,确……确认呼延将军正身!”
话音落下,萧政煜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柄染血的钢鞭,和那块象征呼延家族的玉佩上,挺拔的身躯似乎僵硬了一瞬。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帐外沉沉的、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的边关黑夜。
那眼神幽深得如同寒潭,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死寂的帅帐里清晰地响起:
“塘报墨痕犹湿,将军铁鞭已寒……生者口述,比那文书白纸更教人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