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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关河影(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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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扫战场!伤者速抬至避风处!”
冰冷的夜晚,林慕白的声音斩开凝滞的死寂。
火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那拄在地上的青龙刀刀锋上,蜿蜒的污血缓缓滴落,渗入染成深褐的沙土。
“大人救命!大人救命!”
凄惶的哭喊撕心裂肺,几名被蛇咬伤的士兵被同袍连拖带拽地抬了过来,扔在尚算干净的空地上。
其中一人已然面色青黑,双目圆睁,口鼻溢出紫黑血沫,肢体僵直冰冷。
另一人则蜷缩着,小腿肚上两个清晰的齿洞周围皮肉肿胀发亮,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楚妧早已半跪在地,靛青的仵作服下摆沾满泥污血渍。
她一眼扫过那僵硬的尸体,指尖在其颈侧一触即离,声音沉静无波:
“死了!”
话音刚落,她的目光随即落在那奄奄一息的伤兵腿上。
她飞快地打开随身勘验箱,取出一个扁平的青瓷小瓶,瓶身温润,显然有些年头了。
“林校尉,”她拔开瓶塞,倒出几粒黄豆大小、气味辛辣刺鼻的褐色药丸,“救命要紧!家父生前留的解毒丹,快分给弟兄们!”
她将药丸塞入林慕白掌心,自己则迅速抽出银针,封住伤兵腿上几处要穴。
动作间,一缕鬓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颊边。
林慕白重重点头,毫不迟疑,立刻唤来军士分发药丸,组织救治。
死亡的士兵被默默拖走,沉重的脚步声敲在每个人心头。
恰在此时,两名三法司亲卫押着一名形容狼狈的军汉,大步踏入帅帐前的火光范围。
那人身着破烂的宋军制式皮甲,脸上横七竖八几道血痕,神色惊惶疲惫。
楚妧一问方知,正是先前问及未见的副将石虎。
“走——跪下!”
亲卫将石虎往前一推,他踉跄几步,扑倒在萧政煜面前冰冷的沙地上。
抬头看清萧政煜身上那象征三法司最高权柄的獬豸纹官袍,石虎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光芒。
“萧大人!”石虎以头抢地,涕泪横流,哭嚎声嘶哑绝望,“呼延将军他……他死得冤!死得惨啊!”
萧政煜负手而立,身形在火把光影中如渊渟岳峙。
他目光沉凝,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一切喧嚣的威压:
“呼延将军如何遇害?细细讲来,不得妄语。”
石虎浑身一颤,抬起涕泪模糊的脸,带着刻骨的恐惧和悲愤说道:“那……那金山谷真个是人间炼狱!毒雾遮天蔽日,杨宗保这厮……好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猛地意识到失言,慌忙改口,眼中怨毒更甚。
“大人明鉴!那厮假传将令,逼将军深入谷中……前哨官简非凡,正是他引的路啊!”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仿佛又回到了那噩梦般的山谷,眼神涣散而惊怖:
“当时将军领着咱们几十号弟兄,跟着简非凡那厮往谷里钻。越往里走,我这心里就越发毛——那山道窄得只够两匹马并排走,两边石崖黑黢黢压下来,活像阎王爷张着血盆大口……唉,卑职当时就觉着邪性,这地形分明是个吃人的口袋阵啊!正要喊将军留神……”
说着,石虎的声音陡然拔高:“突然……响起那催命的鬼笛声!那声音从石缝里钻出来,听得人浑身发冷。还没等反应过来,谷里就蹿起道道血光……弟兄们连声都没吭,就跟秋收的麦秆似的,倒下一大片!简非凡那厮……趁乱遁去……”
“然后呢?”
他痛苦地闭上眼,身体筛糠般抖动。
少顷,石虎猛地睁开血红的眼睛,嘶声道:“卑职遭滚石所伤,诈死尸堆,却亲见……却亲见一黑影,如同鬼魅,逡巡尸堆之侧。虽面目难辨,然其形诡行异,绝非辽狗所为!”
楚妧一直凝神静听,目光锐利如刀锋,不动声色地扫过石虎全身。
当石虎因激动下意识地抬膝挪动身体时,她敏锐的目光瞬间钉在了他右脚那只磨损破旧的军靴靴底边缘。
一点灰白、半透明、边缘微微卷曲的残片,正死死地粘附在粗糙的靴底纹路缝隙里。
没错,那正是蛇鳞!
楚妧的心猛地一沉。
她悄然上前一步,借着俯身查看石虎腿上污迹的动作,指尖如电般拂过那靴底边缘。
那片冰凉滑腻的蛇鳞已被她悄无声息地夹在指间。
她直起身,面沉如水,转向萧政煜,道:“大人,这厮说话七搭八扯,怕有猫腻。不如先关起来细细拷问,免得夜长梦多。”
“押我?”
石虎如遭雷击,惊恐地瞪大眼,挣扎着想爬起来。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凄厉,道:“大人饶命!卑职所言,绝无半点虚妄!那黑影……”
“绝无半点?”楚妧倏然摊开掌心,那片灰白蛇鳞在火光下泛着冷光,直逼石虎眼前,“石将军,你靴下蛇蜕,和军械库的一色一样!呼延将军脖颈上蛇牙印,半夜帐里窜出来的蛇群——桩桩件件皆指向你!今日若不交代清楚,休怪军法无情!”
石虎的哭嚎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他死死盯着楚妧掌心那片小小的鳞片,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这不是我!是……是怪人!”他猛地回过神,语无伦次地急急分辩,“蛇群突袭时,弟兄们全乱了阵脚!我分明听见那催命的笛声从库房传来,当即领着几个弟兄冲过去,一脚踹开房门……”
紧接着,石虎的眼神因回忆而变得混乱惊惧:
“库房里漆黑一片,只隐约瞥见两道鬼魅般的影子闪过,转瞬便消失无踪。我等刚要搜查,忽见一个独臂怪物猛扑而出!那厮动作快如闪电,独臂似铁钳般力大无穷,三两下就将弟兄们尽数放倒。我拼死与之周旋,那催命的笛声又骤然响起。那怪物闻声竟如得军令,猛地撞破后窗遁走。紧接着,成群的毒蛇竟似发了狂,从那破窗处如潮水般涌入!”
说到这里,他痛苦地抱住头,浑身剧烈颤抖,显然那恐怖景象已烙印在灵魂深处。
独臂?身形高大?
楚妧与萧政煜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心中同时浮现出帐外沙地上那巨大诡谲的三趾爪印。
萧政煜追问道:“汝可曾看清那厮的面目?”
石虎茫然摇头,眼神涣散道:“未……未曾看清……只记得……那只手……铁一样……”
话音未落,一阵沉闷如雷、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骤然撕裂了营地的死寂。
紧接着,营门方向传来守军变了调的厉声呼喝:
“大队骑兵围营!排开一字警戒!”
帐外瞬间一片哗然与兵刃出鞘的铿锵乱响。
萧政煜眸中寒光一闪,当机立断:“随我出帐!”
众人疾步冲出帅帐。
营门之外,火把通明,黑压压的铁骑如同沉默的潮水,将三法司营地围得水泄不通。
无数火把高举,焰舌跳跃,将一面巨大而醒目的玄底金边“杨”字帅旗照得如同燃烧的血。
帅旗之下,一员顶盔掼甲的副将勒马阵前,神情倨傲,目光如冷电般扫过营门内惊疑不定的众人。
他手中马鞭一指,声音洪亮,带着居高临下的质问与不容置疑的威压:
“营内主事者何在?任尔身居何职,可曾听闻天波府杨门虎威?识相的,速将逆渠简非凡交出!其余不问!若敢迟延包庇……”
“三法司主理萧政煜!”萧政煜排众而出,直面那迫人的千军威势,“简非凡牵涉重案,现乃三法司紧要人证。待案情查明,自当具本上奏,给杨元帅一个交代。”
那副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讥诮的弧度,道:“放肆!既知杨元帅大名,尔等也配提三法司?雁门关外,杨字令箭便是王法!”
说罢,他猛地挥手,厉声断喝:“左右,进去逐个搜查!若有拦阻、包庇者,以通敌论处!”
前排数十名如狼似虎的骑兵轰然应诺,齐刷刷亮出雪亮马刀,作势就要策马冲营。
“谁敢——”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怒喝炸响。
一道青色身影快如鬼魅,已抢在萧政煜身前,横剑挡在了营门通道正中。
“洛尘,你干什么?”
还没等楚妧把话说完,洛尘头也不回,眼含怒火,斩钉截铁说道:“大姐莫管!什么杨门虎威,小爷只认天理!想靠势压人?先问问这把剑肯不肯?!”
话音未落,最前面三骑手持马刀,已如离弦之箭冲到洛尘面前。
他不避不让,眼中戾气一闪,身形陡然一矮,如同贴地疾掠的青烟,竟从三匹战马交错的缝隙间不可思议地穿了过去。
接着,剑光随之暴起,三名骑兵只觉手中一轻,骇然低头,只见精钢打制的马刀竟已被齐刷刷削断,断刃旋转着飞上半空。
三人惊魂未定,洛尘足尖在沙地上猛地一旋,身如陀螺,连环飞腿如重锤般狠狠踹出。
“啪!啪!啪!”
三名骑兵惨叫着如同被巨木撞中,连人带马轰然倒跌出去,重重砸在后续冲来的同伴身上,顿时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小贼,你想造反吗?”
那副将看得目眦欲裂,又惊又怒,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策马便朝洛尘猛冲而来。
“反又如何,看小爷怎么教你做人!”
洛尘夷然不惧,甚至嘴角勾起一抹冷诮的弧度。
面对副将含怒而来的凶猛冲刺,他身形微侧,手中长剑看似随意地向上一撩,剑尖精准无比地点在对方剑脊最不受力的三分处。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激鸣,副将只觉一股诡异阴柔的巨力顺着剑身狂涌而至,整条手臂瞬间酸麻,佩剑几乎脱手飞出。
他心中大骇,刚想变招,洛尘的剑早已顺着荡开的剑身闪电般滑进中门。
电光石火之间,胜负已分。
“想活命,乖乖放下兵刃!”洛尘的声音冷得像塞外的冰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因惊骇而僵立的杨家军士兵耳中,“不然,小爷把你们剁成肉糜喂狗!”
营门内外,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杨家军士兵都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副将被人用剑抵住咽喉,面色如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低沉、雄浑、带着久居上位者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沉雷般自那如林的铁骑之后缓缓滚来:
“住手!”
黑压压的骑兵阵列如同被无形巨手分开的潮水,肃然无声地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一骑通体如墨、神骏异常的乌云踏雪缓缓踱出。
马背上,端坐着一位顶戴凤翅金盔、身披麒麟锁子连环甲的中年统帅。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威震边陲的天波府杨门第三代掌舵人,三军统帅——杨宗保。
他并未看向被剑指咽喉、面无人色的副将,甚至也未多看持剑的洛尘一眼。
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目光,越过混乱的营门,越过挡在身前的萧政煜,仿佛穿透了一切阻碍,最终落在了营地深处那顶象征着三法司权威的帅帐之上。
杨宗保缓缓抬起右手。
火光下,一卷明黄色的帛书被他稳稳托在掌心。
帛书两端,赫然是栩栩如生的五爪盘龙纹样。
他手臂高举,那卷黄帛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其上盘龙仿佛要破帛而出。
“圣上钧旨——”杨宗保的声音陡然拔高,“尔等,还不跪下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