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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灯不灭,魂不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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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清瘫坐在第九碑前,脊背佝偻,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最后一丝气力。
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
他大口喘息,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裂肺腑。
脑海中又空了一块——那曾经熟稔于心的药草图谱、丹火温度、灵力流转的轨迹,此刻全然模糊,如同被砂纸一遍遍擦去,只留下干涸的沟壑。
他忘了“丹药”是什么。
可他的手,却仍本能地按在心口,指尖触到命轨之钥微弱的温热。
那是一枚祖传玉佩所化之物,早已与他的魂魄相融,此刻正随着他残存的执念轻轻震颤,仿佛在提醒他:你还活着,你还记得——哪怕记不得名字,记不得过往,也记得“不能忘”。
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踩碎了碑林死寂的雾气。
一道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入视野,灰布道袍沾满泥泞,脸上满是汗水与尘土交织的痕迹。
是知微,那个自幼追随师尊的小道士,曾被苏云清救下性命,从此便如影随形,执拗地守着他。
他怀里紧抱着一盏残破油灯,灯身布满裂痕,铜座锈蚀,唯有那一点灯芯,在风中摇曳不熄,微弱却执拗地燃着。
“师尊说……”知微扑通跪地,双膝砸进碎石,声音嘶哑颤抖,“若你忘了他,灯也会灭。”
他将灯高高捧起,举至苏云清眼前,仿佛献上最后的信仰。
“可它还亮着。”泪水滚落,滴在灯罩上,“所以……你还记得吗?”
苏云清怔怔望着那一点火光。
那一瞬,心头仿佛有暖流掠过,极轻,极柔,却直抵灵魂深处。
那不是记忆,而是某种更原始的东西——是血脉里的呼唤,是魂魄间的共鸣。
命轨之钥骤然震颤,金光自玉佩中溢出,顺着指尖流入灯芯。
刹那间,火焰轰然一跳,由微弱转为炽烈,金红色的光焰腾起数尺,映照整座碑林!
第九碑上,“我记你”三字骤然亮起,血痕泛金,与“谢无渊”之名交相辉映,仿佛两道命运之线,在虚空中共振。
就在此时——
黑雾翻涌,四道身影自碑影间踏出,步伐无声,面如死灰。
为首者青面獠牙,双目无瞳,正是守碑人统领青傀。
他们手中铜壶高举,壶口倾泻而出的并非液体,而是浓稠如墨的雾气——忘川引,能蚀魂夺忆,专为抹杀“不该存在”的痕迹而生。
“执念未清,当诛。”青傀声音如铁锈摩擦。
三柄由雾气凝成的利刃破空而至,直取苏云清心口、眉心、命门!
电光火石之间,地面骤然裂开,一道黑影自地下暴起,以肉身横挡三击!
是影二十一。
他本是影七隔代传人,奉命潜入碑林守护命轨之钥。
此刻他胸前已被雾刃贯穿,血如泉涌,可他竟不退反进,死死抱住其中一柄雾刃,任其切割筋骨。
“我们……从未忘记。”他咬牙低语,将一枚刻有古老影纹的玉符狠狠拍入命轨之钥的凹槽。
玉符融入的刹那,钥匙嗡鸣震颤,竟生出一丝灵性,自主吸收四周残魂愿力。
而影二十一的身体开始溃散,化作点点黑影,最终凝为一道细长的影痕,悄然缠绕上玉环,如同最后的誓言。
风起,灯摇。
归藏终于现身。
他立于断崖之巅,黑袍猎猎,目光沉沉落在那盏残灯之上。
他没有出手,也没有下令,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注定败亡的祭礼。
“百年来,多少灯灭,多少人忘。”他声音低哑,似从地底传来,“你执着于记,可曾问过他们,是否愿被记?遗忘,或许是安息。”
苏云清缓缓抬头。
他的眼神涣散,记忆残破,连自己是谁都已模糊不清。
可那一盏灯,那一道影,那一句“我们从未忘记”,却像钉子般扎进他残破的魂魄。
他抬起颤抖的手,用命轨之钥的尖端划破掌心。
鲜血滴落,坠入灯芯。
轰——!
火焰冲天而起,金红交织,如朝阳破夜,照亮百碑林立,照出无数残魂伏地叩首的身影,照出那些被抹去的名字在石碑上重新浮现的痕迹。
“这灯不灭……”他嘶声低吼,声音破碎却坚定如铁,“魂就不散!”
风卷残焰,碑林震荡。
那盏残灯在狂风中摇曳,却始终未熄。
而天际尽头,一道剑意悄然撕裂云层,无声逼近——剑未出鞘,天地已裂。
谢无渊自九天之外踏空而来,一步落于碑林中央,脚下青石寸寸崩碎。
他身形挺拔如松,玄袍猎猎,剑意如霜雪铺地,无声无息间压塌三座无字碑——那本不属于任何命轨的空白石碑,竟在他威势之下轰然坍塌,化作齑粉,随风飘散。
归藏立于断崖之巅,黑袍翻涌如夜潮,目光沉沉落下。
“你来了。”他声音低哑,不带波澜,“为一个将死之人,逆天而行?”
谢无渊不答。
他背对苏云清,肩背如山岳横亘,将那道瘦弱的身影牢牢护在身后。
他的视线掠过知微手中那盏残灯——火光微颤,却倔强不熄;又扫过命轨之钥上缠绕的那一道凝固黑影——那是影二十一最后的誓约,无声,却重逾千钧。
“你抹他们的名,”谢无渊终于开口,声音冷如寒潭深水,字字如剑出鞘,“我斩你的律。”
话音落,天地一静。
归藏眸光微动,仿佛听见了某种久违的荒谬。
他缓缓抬手,指向苏云清:“你可知,他每刻一次,就忘你一分?每一次铭刻,都是对魂魄的割裂。他记下的不是你,是执念。而执念,终将焚尽他自己。”
风骤起,残灯摇曳,火光在他眼中晃动,像是一场即将熄灭的梦。
谢无渊缓缓回头。
那一瞬,时间仿佛凝滞。
苏云清蜷坐在地,脸色苍白如纸,双目失焦,记忆如沙漏倾覆,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轮廓。
他已不识眼前人是谁,不知这剑意凛然的背影因何而来,为何而留。
可当谢无渊回望他时,他竟颤颤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抚上那熟悉的剑柄——冰冷、坚硬,却让他心头莫名一安。
仿佛穿越万重迷雾,唯有这柄剑,是沉沦中唯一可抓握的浮木。
他的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却本能地贴近那抹寒铁,像幼时受惊的雏鸟,寻回唯一的巢。
谢无渊喉结滚动,眸底冰封千年,此刻却裂开一道细纹。
他低声,几近呢喃:“那就让我……成为他记忆里的光。”
话音未落,苏云清忽然剧烈喘息,命轨之钥在掌心滚烫如烙铁。
灯焰猛地一跳,金红色火舌卷上他的指尖,竟不灼人,反似温润流淌的灵流。
他恍惚间听见无数低语——知微的祈祷、影二十一临终的誓言、残魂在碑间徘徊的呜咽……
他猛然醒悟。
灯,不是信物,是愿力的容器;而血,是开启命轨的钥匙。
他咬破舌尖,以痛凝神,将灯油与影纹一同注入命轨之钥。
刹那间,玉佩第九槽“铭”字轰然燃烧,金焰腾空,如日初升!
他抓起钥匙,不再犹豫,转身向第九碑,用尽全身力气,刻下第二道字痕——
“谢无渊,我在。”
碑面骤然炸裂金光,百魂齐诵,声震四野!
残灯焰心剧烈跳动,竟凝出一道虚影——青衫旧袍,眉目慈和,正是苏云清早已逝去的师尊!
他嘴唇开合,无声吐字,唯有苏云清能懂:
“走……去天衍秘库……查……”
话音未尽,虚影溃散。
而命轨之钥背面,悄然浮现出一道新纹——一盏灯,灯下无影,孤寂如谶。
风停,灯未灭。
谢无渊凝视着那道新纹,眸色深沉如渊。
苏云清跪地喘息,命轨之钥第九槽“铭”字边缘,已现出一道细微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