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医学之旅》山河只梦里

3、上海

　　当列车在2020年7月轰鸣驶入车站后，我被命运轻轻推搡着，跌进了这座在梦中盘桓了五年的城市——上海。灰色的行李箱在冰冷的地面拖曳出单调的摩擦声。这一刻，时光的河流在此处悄然分岔。这座城市，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转折点。

　　有时候回想起这段经历，总觉得自己矫情的像是因为一场荒诞的梦，自怨自哀。

　　通常，在踏入未知的旅途前，我们需要一个同伴，一个能并肩站在悬崖边、交换一个眼神的同伴。

　　于是，在研究生拟录取名单公布后，我结识了一个朋友，我俩约定提前两天抵达这座陌生的城市，以熟悉环境，为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做些准备。

　　当我站在十字路口，心中不禁感叹：不愧是上海，果然繁华得令人目眩。然而，我其实并不认识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豪车品牌，也分辨不出行人肩上挎着的奢侈包包，更看不懂那些频频低头看表的人们手腕上名贵腕表的标志。这个崭新的场景，对我来说，竟与济南的十字路口并无二致。一种深切的、难以言喻的格格不入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脚踝，而我，尚未察觉。心底那点微弱的执拗，此刻竟品咂出一丝苦涩的满足。于是，我在心底默默呐喊：上海，我来了！

　　酒店距离医院并不远。对了，我忘了提及，我所奔赴的医学专业硕士生涯，并不在象牙塔的庇护之下，而是蛰伏于医院及其对面那栋沉默的宿舍楼。不过现在这栋宿舍楼还未对我开放。在酒店前台登记后，我拿到了房卡，将行李搬进房间，躺在柔软的床上，心想：这真是个不错的地方。火车行程长达十一小时，疲惫很快袭来，我很快便陷入了梦乡。

　　醒来后，我点了外卖，草草吃了几口，便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收拾好东西，我离开酒店，决定去医院门口转两圈，感受一下即将成为我生活一部分的地方。

　　我反复在医院门前那条斑驳的柏油路上踱步。这是第十三次还是第三十次经过医院门口？数字模糊不清，如同我此刻的身份。明明我不是小偷，看着大门口的保安总有一种畏惧感，我想大概目前我还不是这里正式的学生，不可堂而皇之地进去，或许我还不是病人，反正目前我与这个地方有着无形的界限。

　　沿着医院大门的马路向前走去，看到一个隔着马路和我对望的医院：精神卫生中心。心里止不住地在想，里面会是什么样子。视线在不经意间被二楼一扇铁窗缝隙攫住：一丛垂落的蔷薇，在渐起的晚风中神经质地抽搐、痉挛着。某一瞬间，光影扭曲，我竟将它错认成一只绝望伸出的、枯槁的、死死绞紧惨白床单的手。是谁在无声地扭曲、挣扎！

　　那时，我坚信我不会踏足于这里。确实，我终其一生都在践行这个坚信。

　　手机震动时，我正在用脚步丈量精神病院大门的宽度。

　　"下高铁了"的讯息在屏幕上弹出，我等着这片枯叶打着旋儿坠地后，便转身朝酒店走去。说来也是奇怪，我们俩人同在一个大学，甚至能称得上是兄弟班级，每次大课都在同一个教室上课，却在彼此的记忆里了无痕迹。命运就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总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投下阴影。

　　推开酒店房门时，她正坐在床边那把褪色的木椅上，翘着二郎腿，及肩的发梢微微翘起，厚重的镜片后，她的目光灼灼。

　　我打了一个招呼，坐到床边，思索怎么开口。明明隔着屏幕的我，很是畅谈。

　　头顶的白炽灯在灰尘中晕出一圈光晕。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

　　"唉，我觉得还是留在山东省内的同学比较聪明。"她突然开口。

　　"为什么？"我抬头，看见她镜片上反射的白炽灯灯光，她的眼睛突然模糊不清。

　　"她们留在山东，济南所有的医院都能找到认识的人。"她的语气平淡，"深厚的同学情，比我们这些跑出来的人好多了。"她说这话时，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上的听诊器图案。后来的后来，我发现这是她发表一些无法确定自己想法对错时的小癖好。

　　其实，我没有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惋惜，反而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它让我在对方身上看到了短暂的慰藉，却巧妙地掩盖了那条即将在我们脚下无声裂开的、深不可测的鸿沟。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这是新生活的序章，是未来漫长医学生涯里并肩作战的起点。谁能想到，这提前抵达的“准备”，恰恰是命运精心布下的第一道迷障，是对我觊觎上海这座城市的惩罚。

　　不过，我们确实也经历了一段并肩在生死线上与死神搏斗的时光。但不知何时，或许是我们在陌生的街头并肩行走时，也或许是我们讨论对未来的憧憬时，命运的齿轮已在暗处悄然错位，她即将奔赴的地方，是我命运河流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就像此刻，窗外骤然响起尖锐的警笛，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刺目的红□□光粗暴地闯入房间，疯狂跳跃，切割着我们年轻的脸庞，投下支离破碎、瞬息万变的暗影——如同未来命运的预演。

　　如今，在时光的废墟之上回望，我终于彻悟。有些人，生来就披着圣洁的白袍，注定要行走在那座肃穆的白色巨塔之内；而我，却是被医学诅咒的人，永远只能在冰冷的巨墙之外，在它投下的漫长阴影里，孤独地寻找着自己那方卑微的、失落的容身之处。那趟驶向上海的列车，轰鸣声犹在耳畔，却原来，是载我驶向一场早已注定的、盛大而无声的告别。

　　我不只一次设想，如果我不曾踏入这块天地，我的人生会是怎样。但是不管预演的哪条路径，我都会遗憾没有踏入这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