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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欺骗 ...

  •   夏日的空气仿佛被煮沸过一般,黏腻而潮湿,肆无忌惮地在每个角落蔓延。它紧紧地包裹着一切,让人无处可逃。月光也失去了往日的清冷与皎洁,变得像是一块被汗水浸透的纱布,软塌塌地垂在宿舍斑驳的墙面上。

      我坐在桌前,目光无意识地追逐着第六只空啤酒罐滚落桌角的弧度。它在地砖上划出歪扭的轨迹,像是在隐喻某种徒劳的生命。它摇摇晃晃地滚动着,最终停在角落里,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舍友的啜泣声在空气中发酵,她蜷缩的脊背在白炽灯下投出颤抖的剪影,仿佛被抽去骨骼的提线木偶——多可笑啊,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幻觉,竟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坍塌成皱缩的纸团。我坐在旁边看着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这些廉价的悲伤多么像超市货架上的过期酸奶。包装鲜艳,标榜着“新鲜”“活力”,内里却早已变质,散发着一种混合着虚假甜腻与真实酸腐的气息,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近乎造作的戏剧性。它们被生产出来,似乎就是为了在某个特定的、被允许的时刻,被倾倒出来,成为悲伤仪式的祭品。

      可在现实中我依然扮演着最称职的配角,向她递着纸巾,说着“总会过去”这类连自己都不信的台词。这种陈词滥调,是对当下巨大痛苦的粗暴否定,也是对时间无差别消磨一切的残酷本质的无奈承认。此刻的我,就像一个沉浸式剧场里拿着固定台词的演员,明知剧本荒诞,却依然尽职尽责地念诵着,维持着这场名为“安慰”的虚伪表演。

      手指轻轻摩挲着易拉罐的边缘,我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划破手指,让鲜血流淌出来。她的眼泪正在廉价水泥地板上晕开深色的斑痕,而我在想这些滴落的眼泪在明天能否变成属于她的天使,就像动画片演的那样。

      酒精在血管里肆意地流淌,编织着一张无形的蛛网。那些关于存在的诘问,开始啃噬我的神经。我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只考了这么点分?为什么不能变得大大方方的?阳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为什么不说话?我望着她哭肿的眼睛,当再一滴眼泪从她脸庞划过,我清晰地看到——无数个破碎的“我”,正从那滴眼泪的深处,扭曲着、挣扎着、无声地尖叫着,争先恐后地向外奔涌!她们有着截然不同的表情:绝望的、麻木的、讥诮的、愤怒的……她们扭曲重叠,像一幕荒诞剧里失控的群演,对着那片空无一物、根本不存在的观众席谢幕。多么美丽却又带着一丝荒诞和虚无的镜像。

      “他说过要带我去冰岛看极光……”她含混的呓语,唤回了我的思绪。我盯着她的脸,她没有看我,根本不知道我的背叛。我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我那些庸常生活里的无名焦虑,终于找到了盛放的容器。当第一颗泪珠滑过我的颧骨,我感到某种可耻的快意。看,连悲伤都要寄生在他人的伤口上,才能名正言顺地生长。

      眼泪激发了我演戏的天赋,我们都需要拙劣的剧本。这天晚上,我借着舍友的失恋,哭了一场属于自己的眼泪。而我从不相信爱情。

      夜晚十点,月光清冷,风扇在桌面投下跳动的阴影,像把悬在虚空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准备坠落。

      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带着一种孩童般的、不设防的安宁,她沉入了梦乡。我忽然羡慕起她具象的悲伤,毕竟能说出口的伤口,总好过那些在骨缝里悄然滋生的、没有形状的铁锈。

      这场借来的、酣畅淋漓的痛哭,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过后,留下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平静,也暂时封堵了心底某些幽暗的裂隙。泪水干涸在脸上。希望我能在梦里见到北极企鹅或南极熊。

      浑浊的泪痕干涸在脸颊上,紧绷着皮肤,

      哭了一场后。一种近乎荒谬的“成就感”悄然滋生——瞧,我在他人崩塌的废墟上,竟然成功地掩盖了自己身上滋生的铁锈。这一种自我拯救的壮举,这份“重大成就”带来的短暂轻盈感,让我迫切地需要分享,需要被见证,需要向世界宣告:看,我把自己捞上来了!

      第二天下了课,在下午课后喧嚣渐起的校园里,我选择了一个角落,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妈?” 我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快,尾音微微上扬。

      我需要抢在某种东西打断之前,把这份“顿悟”倾倒出去。

      “幸好没去上海呢!” 我语速飞快,生怕被远处急救车警笛打断,“真的,来了这个学校,这里一切都好,有时间读了很多书,人没那么急躁,如果一开始就去了上海,可能整个人会迷乱了双眼。”

      二十岁的月光正透过玻璃渗下来,这个时候我已经表现出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无知。我将退缩美化为沉淀,将平庸包装成清醒,将可能错失的广阔天地臆想成吞噬灵魂的陷阱。我像一个熟练的裁缝,用“幸好没去上海”这块华丽的布,精心缝制着一件包裹失败内核的皇帝新衣。

      就这样,这件自欺的华服,被我安然穿过了大学剩余的时光。五年,在人生的刻度上并不短暂。我穿着它穿梭在教室、图书馆、宿舍,穿梭在每一次考试、每一次与同学或深或浅的交谈里。我咀嚼着“幸好没去上海”带来的那点可怜的、虚假的轻松感,像吸食着精神鸦片。鸦片麻痹了我的思想,这五年的“安然无恙”,被我当作了天赋使命的证据,让我误以为这份由逃避和借口换来的“平静”,是一种得天独厚的禀赋,是命运给予我未来攀登“再世华佗”这座神圣高峰的通行证。

      八年的医学征途,就在这种自我编织的、名为“清醒”实则浑浑噩噩的迷雾中,无声无息地滑过了一大半。

      自大,是毁灭最忠诚的向导。而我,早已被那件“幸好”的华服和“再世华佗”的幻觉喂养得膨胀而不自知。我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一场痛不欲生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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