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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风玉露一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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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无眠下意识抬眼看向立于宴池中央的丛头烬,努力压制瞳孔中的诧异,心中却止不住地刺痛,尚比百年前更寸入心髓。
“这般心急作甚?”
丛头烬垂眸抿嘴,化成男身后,便越至高处,与云辙并肩,从高处俯视一眼淡漠地望向她处。
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她早该意识到……
只不过有些事,她还是不明白,云辙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而丛头烬又是什么时候反水的……
台上,云辙了然一副大局在握的表情,掌心慢慢汇聚了一团碧绿气体,逐渐化作一颗镂空雕琢的珠子。
只见他轻轻一捏,寂无眠瞬间控制不住得从舞姬中飞了出来,重重摔在地上,如提线皮影般。
她吼里一阵腥甜翻涌,眼淬寒光地抬眼望向高处那两人。
他眯眼,再次加重掌中之力。
“噗——”
一大口鲜血如无数根血针般溅在地上。
那是她的花契!
凡是入万灵司的妖,皆需与司签订契约,那枚花契连着他们的妖丹,以防他们趁职务之便做为非作歹之事,若非要事断不会拿出来。
看来从她踏入宴池的那刻起,就是个死局,不认也得逼她认。
“寂无眠,我劝你快交代豹子族长的下落,一并承认你犯下了孽。”
云辙在高处严声冷语。
“他不是你们杀的吗?”
“丛头烬。”
寂无眠强撑着咽下口里腥甜,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丛头烬嗤笑了一声,轻盈一跃,落在了她身边。
“你这百年里与我万般针对,现在我入你司,不好么?”
她闻言含泪,真是被气笑了,用尽力气又狠狠朝他另一边扇了过去。
很好。
现在齐整了。
“此生最厌恶你这种惺惺作态,满口谎言的小人。”
丛头烬先是一愣,眸中晦涩难懂,扭过头又对上她的视线,无所谓地笑道。
“你现在认下,只会被关进锁妖塔,还可留你一命。”
听他放屁!
被关进锁妖塔的妖物几乎都被炼化了,没有出来了。
不过,在她看到那些尸体的痕迹时,心里反而燃起侥幸。
她的母亲或许还没有死。
“认我是不会认的,你们随意强加在我身上的东西没道理,我要见我师傅!”
寂无眠扭头便冲云辙吼道。
她师傅最疼她了,如今在闭关,得知她被陷害,一定前来救她的。
“你说缘生嘛?”
云辙像是被逗笑了般,也落了下来,站定于台。
“他似乎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他敛住神色,眯眼看向远处的那一鹤骨松姿。
“师傅!”
她如抓到救命稻草般向那处喊。
缘生慢慢贴近,温柔地将她揽住,春风化雨般看着她。
这时,寂无眠强忍的泪水一滴从眼角滑落,紧抿着颤抖的唇。
一旁丛头烬见状,骤然凝住笑,眼下氤氲着不见底的幽潭,如瞄准猎物的鹰隼钉在那亲腻的距离。
“那些人不是我杀的,尸体是伪造的,我此次前来也是调查。”
她如蒙大赦般望向缘生,沾染鲜血的手按着他的手臂,朱红瞬间侵湿了白纱。
“阿眠,你若认下,我可保你。”
缘生看向她的眼睛温润柔情,可说的话却字字穿透了她。
不可能……
一瞬间,寂无眠只觉此刻庞然一个巨大的饕餮将她吞入腹中,纳入深渊。
她的心脏已经没有感觉了。
只剩血代替泪珠,顺着眼角,如同离线的珠子死死砸在了地上。
众妖见她这般疯魔,叽叽喳喳地低语。
她现在就算把心挖出来给他们看,他们都不会信她,
“她这般样子和当年那个屠村的有苏屠蓉如出一辙,不愧是母女,一样的该死!”
“欸欸别说了,万一她也冲过来把你杀了怎么办?”
那个人倒说准了,不过她现在最想手刃的是眼前那位。
她一把将缘生推开,冲着云辙脖颈上去就是一爪。
云辙聚神,瞬间反应过来,一个后撤步躲开了。
她和云辙修为相差甚远,就算此刻她急火攻心入了魔,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万年槐树,老而不死,便为妖。
不过她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哪怕以卵击石,拼了这条命!
她只想他死!
寂无眠迅速吐出妖丹准备化为戾气之际,眉间猝然挤入一丝法气,顿时只觉大脑如同万物复苏般清明,指间汇集的气瞬间消失殆尽。
她想张口辱骂施法之人,可来不及,眼前便陷入一片朦胧,昏昏沉沉地摔入某人怀中。
“别急,现在不是杀他的时候。”
她只觉四周风速流转,呼吸之间没了浑浊。
方才,她似乎差点赴她母亲的老路了。
迷糊之间,记忆溯洄至三百年前。
她还是宁入梦的时候。
那时万灵司还未设立,她随娘亲爹爹住在了九幽之外阒寂的涧溪村里,那是人类的领地。
“阿梦,你不是想吃街上糕铺的桂花糕嘛,娘给你点铜钱,你去买几个尝尝!”
有苏屠蓉忍住眼底的酸涩,笑着抚摸她的发丝。
“可是爹爹还病着需要我照顾呢!”
她看着塌上咳血不停的爹爹,义正言辞道。
她不愿。
虽然她馋那桂花糕已许久,但终不及爹娘重要。
她不解。
为何那些受娘亲帮助过的村民得知娘亲是九尾狐族后,避而远之,甚至村头的王药师那家也不愿意救助爹爹。
娘亲是好狐,爹爹是好人,而他们,都是忘恩负义的坏人。
她越想越气,气得没胃口吃那桂花糕。
“放心吧阿梦,你知道娘亲的厉害,等你买完桂花糕后,爹爹就会好的。”
有苏屠蓉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颊,轻笑。
“真的?那我买三块,娘亲一块,爹爹一块,我一块,我们一起吃!”
她两眼发星光。
如果是一家人一起吃,那一定是极好吃的!
她这样想着,将铜钱塞进脚底板,生怕少一个子儿就买不成了。
一路上担惊受怕,直到买到桂花糕后,她才松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其揣怀里。
回家的路上,她经过了杳霭流玉的不羁山脚,那个地方虫兽繁多。
这次她亟待回家,特地抄了近道。
平时一个人是万分都不敢踏入的。
没事!她跑快点就行!
她强撑着笑自我安慰,腿却抖成筛子。
可能是太过紧张,她猝不及防被路边的小石子儿狠狠绊倒了。
怀里的一块桂花糕被压扁了,跟她此时的心一样碎成一块一块的。
没事。这个碎的她来吃。
她准备继续前行时,身旁草堆里传来了人的声音。
“小屁孩,挪挪你的屁股!你把你爷爷我坐到了!”
她随即侧头一瞄,那声音竟是条细小的“黑蛇”发出的!
她被吓得弹射了出去,情急之下,还不忘紧攒怀里桂花糕。
“你…你是什么东西?”
她打着哆嗦,虽然她娘亲是妖怪,她也是妖怪,但并不妨碍她怕妖怪。
人分好坏,妖也是,万一她碰到的是掏心掏肺的恶妖呢!
“什么什么东西,你爷爷我是神!”
那玩意还没她大,口气倒还不小。
什么神?她看是神经!
她自然不敢直接骂出来,又往外挪了一小步,畏畏缩缩道。
“哦。”
“哦?!”
那蛇妖语气先是不可置信,转眼想起眼下的处境,便又压低声线,柔声魅惑道。
“你有什么未实现的愿望吗?吾都可以帮你。”
……
“我什么都不想要,多谢你。”
她先前一直馋的桂花糕已经被她收入囊中了,她确实没有想要的东西了。
娘也曾嘱咐过她,天下不会掉馅饼,任何轻而易举实现的欲望到最后都会化作汹涌猛兽反噬达愿者。
想要的东西越少,越不会被迷惑。
那玩意见眼前这个小娃娃意志坚定,毫不动摇,只能另辟蹊径。
它开始装可怜,求她帮帮它,它被人偷袭残害至此,几万年的修为一夜之间全没了。
确实可怜……她思索片刻,便想着如若是娘亲会如何应对。
她小心翼翼地从兜掏出一小块帕子放地上,示意它爬上来。
“我看你不是坏蛇,可千万不要哐我哦,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了。”
那蛇爬近了,愣了片刻,又缓缓开口。
“小屁孩,我不是蛇。”
随即,它认栽般滑在了帕子上,她咽了咽口水,试图隔着帕子将它提起来。
她隔着帕子难免会碰到它的滑溜修长的身型,心里毛毛的,直犯怵。
为了缓解紧张,她想起方才凑近看,它身上竟有细小鳞片,五彩斑斓的黑,两翼有近乎透明,薄如蝉翼的鳍片。
它确实不是蛇。
“你真好看。”
那物身体一僵。
“我叫宁入梦,不要叫我小屁孩。”
“我家住涧溪村,我娘很厉害,她可以治好你哦。”
“我爹现在生病了,你见了他的样子可不要害怕,他曾经可是数一数二的好夫子。”
那物进帕子后格外静谧,回家的路途似乎也变得漫长,她为了鼓舞自己,克服犯怵,对着空气,也对着它说。
“你怀里有个东西好香啊。”
那东西没礼貌,没回应她的话,反而觊觎她的桂花糕!
“这你不能吃,我就买了三块,下次你想吃的话,可以提前说。”
她瞬间板着脸,学着娘亲平日里的语气,严声载道。
“切,爷不稀罕!”
哼!最好是不稀罕!
她进行朝记忆里的方向前行。
奇怪。
太奇怪了。
宁入梦离村子越近,腥味儿便越浓,越近越呛得她不舒服,那味道就像爹爹吐了一盆盆,娘亲见了止不住泪的东西。
那厮似乎也敏锐地嗅到了,从她怀里钻了出来。
“小…宁入梦咳咳,爷劝你暂时不要回去了。”
怎么可能不回去,那是她的家,除了那里,她还能去哪里?
更何况她爹爹娘亲还在家里等她,等她一起分这桂花糕呢!
“什么小宁入梦,你好肉麻,我们才刚认识,不要叫的这么亲密。”
她自顾自地说着,回家的步伐不带停的。
“算了!随你。”
它被她噎住了,便气鼓鼓地钻了回去。
她不懂。
明明是抄近道,为什么还是回晚了。
当她看到眼前的这幅场景后,徒然顿住了。
她被吓得脑子懵圈了几秒,便火急火燎地朝着家的方向跑去,一路上淤泥沾着血水弄脏了娘亲给她缝的布鞋。
没事,等她回家以后娘会再给她做一双更好的。
她那熟悉的草屋竟已满目疮痍,空气中弥漫着血雾,屋瓦破碎,爹爹曾教她读书的桌椅残破不堪,娘精心养了三年的花草被朱红尽染得不成样子。
外边尸横遍野,一滩又一滩的烂肉,她眼眶通红,颤栗着不敢进屋。
“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屋里确实有人死了,仅一人……”
她怀里传来了它的声音。
她还是进屋了,只是一眼,便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桂花糕碎了一地。
她崩溃了,不再强忍着眼泪,止不住地开始放声大哭。
倘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因为贪吃离开他们……
眼前氤氲的泪水怜悯地遮住了她的全部视线。
它看向那处。
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躺在地上,张着嘴巴,嘴里的红肉没有咀烂沿着嘴角掉到了下巴处,胸前是一个血窟窿。
它又看向那还在沸腾的锅,正煮着那红肉,丢掷一旁的是被染得血淋淋白色皮毛。
她哭了许久,也挖了许久,止不住地哭,止不住地挖。
她要替爹爹立碑。
她找了块木牌,泣着泪,在上面写道。
“宁文德,世上最好的夫子,最好的爹爹。”
她不会写规范的墓志铭,这是她能给他最好的悼词。
它眼下什么都帮不了她,看着她抱着她爹爹痛哭流涕,心底头次被掀开了,泛起一丝他辨别不出的波澜。
这万年来,他任游世间,凡人向他跪拜祈求功名利禄,他皆能实现。
他们要的越多,他取得越多,如今离化神只差一步之遥,却因逆天之行,一道天堑将他积攒万年的修为劈了个精光,只记得坠落凡尘时,耳边弥留着一句。
“世上无神,何以成神,汝未经爱恨嗔痴,又谈何涅槃。”
他凝神瞧着她,她肿着眼看了过来,将剩下脆裂成小块但干净的桂花糕递给了他。
“对不起爷!我现在没法给你治病了。”
安置完爹爹后,她捧着一滩桂花糕,哭得不成样子。
这是他最不擅长应对的事,通常遇到了便一走了之,眼下反而挪不动一寸了。
真是个傻子。
这是他瞧见这幕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内心怪怪的,说出口的话也开始不利索了。
“不用说对不起……不是!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极别扭地说出生了灰的话后,瞬间反应过来了。
“爷啊,你不是一直这么说嘛。”
“咳咳我有名字,叫我丛头烬就行。”
片刻间。
屋外面传来了一个男孩声嘶力竭得吼叫声。
“狐狸精!快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