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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帝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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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那滩滋滋作响的毒酒,如同泼墨般污损了翊坤宫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刺鼻的杏仁味与浓郁的苏合暖香诡异交织,氤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
苏晚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卫玲珑这个“将死之人”更像鬼魅。她精心描画的黛眉拧紧,涂着嫣红口脂的嘴唇微张,惊疑不定地死死盯住榻上之人。
眼前的卫玲珑,依旧是那副弱不胜衣的娇柔模样,苍白的脸只有巴掌大,墨色云鬓衬得肌肤几近透明。可就是这张脸上,那双过于漆黑沉静的眸子,不再有以往的愚蠢、哀怨或愤怒,而是深得像古井寒潭,冰冷,幽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也窥探尽人心最阴暗的角落。被她这样看着,苏晚晴心底蓦地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你……你胡言乱语什么!”她强自镇定,声音却泄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什么灵武门,什么新证词?卫玲珑,你死到临头,还想妖言惑众,攀咬陛下吗?!”
卫玲珑轻轻咳嗽了两声,用素白的寝衣袖子掩了掩唇,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优雅与脆弱。她抬眼,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因惊惧而面容微微扭曲的苏晚晴,落在那摔碎的酒壶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是不是胡言,妹妹心里最清楚。”她的声音依旧沙哑轻软,却像裹着蜜糖的毒针,精准地刺入苏晚晴最恐惧的地方,“至于攀咬?呵,我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想着,这般惊天秘闻,若只随我埋入黄土,未免太可惜了些。总该……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才好。”
她顿了顿,视线重新回到苏晚晴脸上,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譬如,镇守北疆的靖安王叔?或是……宗人府里那些至今还对前太子念念不忘的老宗亲?妹妹说,若是他们听得一星半点,陛下这登基五载的庆典,妹妹这凤冠,还戴得稳么?”
每一个名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苏晚晴的心尖上,砸得她耳鸣眼花,几乎站立不稳。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必须立刻杀了她!立刻!
这个念头疯狂滋长,压过了恐惧。苏晚晴眼神一厉,染着蔻丹的指甲猛地掐入手心,正要不管不顾下令让殿外侍卫进来强行行事。
就在这时——“陛下驾到!”
唱喏声如同冷水泼入滚油。
卫玲珑的心猛地一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最大的变局,来了。
那个她恨入骨髓,也惧入骨髓的男人,来了
一声尖细悠长的唱喏,如同冷水泼入滚油,瞬间炸响了死寂的翊坤宫!
苏晚晴脸上的狠戾瞬间化为惊惶与错愕,猛地转头看向殿门。
卫玲珑的心也骤然一缩,掐入掌心的指甲更用力了几分,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脆弱模样,只是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极深的忌惮与算计。
他终于来了。
那个她前世爱慕半生、最终却赐她鸩酒的夫君,大周朝的天子——萧景琰。
沉重的殿门被太监从外面推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迈步而入,逆着光,仿佛携着万钧之势,瞬间攫取了殿内所有的空气和视线。
来人穿着一身玄色绣金龙袍,金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头戴十二旒冕冠,白玉珠旒微微晃动,遮住了部分面容,只隐约可见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身量极高,肩宽腰窄,龙袍穿在他身上不见臃肿,只显威仪天成,步步沉稳,仿佛携着整个天下的重量而来,带着一种迫人的、令人窒息的无上威压。
随着他的踏入,殿内原本就凝滞的空气仿佛彻底冻结了。那浓郁的暖香和刺鼻的毒药味,似乎都被他身上那股冷冽沉肃的帝王之气所驱散、压制。
苏晚晴最先反应过来,慌忙敛衽行礼,声音娇柔婉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惊慌:“臣妾参见陛下。”她微微抬眼,试图从冕旒的晃动间窥探帝王的脸色,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萧景琰并未立刻叫她起身。
他的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地上碎裂的白玉壶、蔓延的毒液以及跪地瑟缩如鹌鹑的老太监,眸色深沉如夜,看不出丝毫情绪。旋即,那目光缓缓移向榻上的卫玲珑。
卫玲珑感觉到那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肌肤,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物品般的漠然。她垂下眼睫,挣扎着,用看似虚弱无力、实则每一个动作都经过计算的缓慢速度,想要下榻行礼。单薄的寝衣勾勒出她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身和瘦弱的肩膀,墨发披散,衬得那张小脸愈发苍白剔透,长睫如蝶翼般脆弱地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在这天威下碎裂。
“臣……妾……”她开口,声音气若游丝,带着病中的沙哑与艰难,“参……见……陛……”
话未说完,她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既病着,就不必多礼了。”
萧景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如冷玉相击,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止住了卫玲珑的动作。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回到仍保持着行礼姿势的苏晚晴身上。
“贵妃,”他淡淡道,语气平缓无波,却让苏晚晴脊背莫名一凉,“这是怎么回事?”
苏晚晴连忙直起身,却不敢抬头,急声解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愤慨:“回陛下,臣妾奉旨前来……送姐姐一程。谁知、谁知姐姐她……她突然打翻了鸩酒,还、还出言不逊,攀诬陛下!臣妾正欲……”
“攀诬朕?”萧景琰打断她,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极淡的玩味,却更令人胆寒,“她说了什么?”
苏晚晴语塞,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她如何敢当着皇帝的面重复?她支吾着,脸色青白交错。
卫玲珑却在此刻微弱地喘息着开口,抢在了苏晚晴前面,声音断断续续,却清晰得足以让殿内每个人都听见:“陛下……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只是临死前,忽然想起了些……旧事……心中恐惧……”
她抬起那双氤氲着水汽、因剧烈咳嗽而泛红的眼睛,怯生生地、飞快地望了萧景琰一眼,又迅速低下,像受惊的鸟儿:“怕……怕下了黄泉,遇到故太子殿下……不知……该如何答话……方才,方才竟是癔症了,胡言乱语……惊扰了贵妃娘娘,请陛下……恕罪……”
“故太子”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轻,却足以激起千层浪。
萧景琰周身的气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凝。
冕旒之下,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隼,终于再次聚焦在卫玲珑身上,仿佛要彻底穿透她这副脆弱不堪的皮囊,直视其下隐藏的灵魂。
殿内落针可闻,只剩下卫玲珑故作艰难的喘息声,以及苏晚晴越来越急促不安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凝固。
萧景琰盯着她,良久,忽的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极低,几乎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冰冷与危险,让苏晚晴头皮发麻。
“看来,”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敲打在人心最恐惧的地方,“皇后是病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
卫玲珑的心沉了下去。他不信?还是要强行盖棺定论?
然而,萧景琰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语气淡漠,仿佛在决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是糊涂了,便好生静养吧。这翊坤宫……既然皇后住得不舒服,那就换个清静地方。”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摊触目惊心的毒渍,最后落在苏晚晴惨白失措的脸上。
“贵妃,”他命令道,声音不容置疑,“封后大典照旧。这里,收拾干净。”
说完,他竟不再多看卫玲珑一眼,仿佛她已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废弃之物,转身,玄色的龙袍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拂袖而去。
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随着他的离开而缓缓消散,却又仿佛无形地笼罩了下来,更沉,更重。
苏晚晴愣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不杀了?只是挪宫?静养?!那她今日这趟,这惊吓,这未成的功……算什么?!陛下的反应,平静得让她心慌!
卫玲珑虚脱般地靠回榻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一片。
她赌赢了第二步。
萧景琰果然多疑到了极致。他不信她,但他更不敢冒险。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真的知道什么,他也不会让她此刻死,更不会让她死在苏晚晴手里,留下任何话柄。
“静养”?不过是换一个更隐秘的囚笼,将她监视起来,慢慢拷问或者说……观察罢了。
但这正是她想要的——活下去,争取时间。
很快,几个面无表情、眼神冷漠的嬷嬷太监进来,毫不客气地“请”卫玲珑起身。
她被搀扶着,一步步走出这座曾象征着她无上荣宠、也见证了她无尽屈辱的翊坤宫。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朱红描金、却冰冷无比的殿门。
冷宫么?
哪里不是修罗场。
她拢了拢身上单薄得可笑的寝衣,尽管步履蹒跚,却依旧挺直了那纤细的脊背。
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游戏,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