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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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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小师弟小时候还是很乖巧的。
宁瑛摩挲着下巴,递给任修己一只桃花酥。她一身藏青道袍,头发以发簪竖起,坐在长凳上,抿着嘴看他。
瘦弱的男孩举袖半掩脸上血疮,因为撒了白色药粉,像是脓血流出来,以至于显得有些恶心,他似乎极其不想让人瞧见自己这幅模样,接过糕点,先是笑了一下:“谢谢!”
随即大口吞下,瞥了她一眼后,又缓缓放慢吞吃的速度,终于显出一些仙门大家的少主矜持来,开始小口小口地抿咬。
他刻意只用自己略显完好白嫩的另外半张脸对着宁瑛,垂下眼,浓黑睫毛颤颤巍巍。
任家家主有一副风流艳色,他的儿子自然也继承了他无用卑鄙下流的容貌,虽然瘦小,却也有绰约的轮廓。
这样不至于比那位道君丑太多……
任修己细细品味口中的甜腻,从舌尖粉腻到喉头,他刚喝完苦厚的汤药,此时两种味道混成一团,几乎要让他呕吐。
他硬生生忍住,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在宁瑛面前露出丑态。
“李夫人要害你?”
女孩惊诧咂舌,他看出来她是假作惊讶,不安抠弄自己的衣角,仰头眨巴眼睛:
“你不相信我吗?李夫人是我爹亲的爱妾,也是她派人引我去那里。”
宁瑛:“咱们去和师父说,找你父亲评理。”她异常配合地提出解决方案。
任修己觉得怪怪的,因为这玉雪聪明的女童太过听话,毫不避讳地拉起他的手去告状,似乎是很为他好的善良人儿。
然而她的眼睛是冷淡的。
难道她不相信我吗?平日里仆人也都晓得看我的脸色,就算说我脾气差,也至少会赞一句小郎君颜色无双,骂起人来也似嗔似喜。是因为我脸上的血疮?她嫌弃我丑,因此不喜欢我么?
他想起宛如天神般的玉容道君。
她是否看多了那样的容颜,因而瞧不上我?真是肤浅……他慢吞吞地捂紧了面容,愈发要藏到阴影里去。
事实上,任修己就是要借谢玉容的势,逼迫他父亲处置李夫人。他平日里脾气就不好,任父总说他随他母亲,是不好相与的人,无人能受。
时值论道大会,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已聚集道坛,谢玉容也不在此。只留了宁瑛和任修己二人,任修己醒了之后,倒是有几个任家家仆过来探头探脑,全都叫他骂走了。
“他们是李夫人的仆人。”他如是解释,眉眼间隐约已有长大后的戾气。
宁瑛点头:“哦。”
任修己微微蹙眉,犹豫着抓住她的手腕:“你若是嫌我麻烦,也不必跟着我,我自去找我父亲阐明真相。”
他还太小,和少男时期已经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态不同,现在的他一面这样说,一面却扣紧宁瑛。如果她是他的仆人,或者任何地位低于他的人,他的手指早就搭在她命脉上了。
宁瑛漠然:“我陪你。”
他被她这语气惊了一下,也不顾遮掩自己残缺的容颜,扭头盯她漆黑的瞳孔。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似的,又像是认命似的,无奈地回望他。
任修己于是叫她:“小道君,你真好。”
宁瑛干笑:“呵呵,我知道我人好。”
事实上,两个豆丁走到一半就遭人暗算了。想来李夫人是个厉害人物,阵法也设计得精妙。
任修己眼前一花,便见宁瑛一个闪身逃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摆手:“小师弟啊你保重!”阵法恰巧在此时生效,罡风四起,黑雾弥漫。
他喊了声:“小道君!”
声音带了点男孩的凄厉,很害怕似的,带了点哭腔。宁瑛脚步一顿,小心回头瞧了眼,正是半张溃烂红肿的脸,半张玉白的皮肤,凤眼微红,簌簌地流泪,任修己向她跑了几步,衣角被罡风割成碎步,他喊:“小道君!”
宁瑛未回过神,任修己已被黑雾吞噬,连余音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总觉得心里有点愧疚,可是、可是,小师弟自己的心魔,我当个陪衬的不打扰不就行了吗?我可不想、我可不想像书里那样满身是伤。
宁瑛蹲守在一旁,她的确是个心软的人。她知道自己的缺点是什么,低下头,默默等待时间过去。然此间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动静。
原书里写的小师弟非常厉害,只用了一会儿就出来,也没有像刚才一样鬼哭狼嚎。宁瑛想起小时候,那时应当是师父陪着小师弟,这点阵法根本不可能造成什么大的伤害。
只是看着很可怖对吧……
她又开始翻书了,尝试看透几行文字下,小师弟是如何闯出来,如何战胜心魔的。只是文字终极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描摹出一个人。
不不不,她在想什么,她要是去干预,说不准她自己会……伤个半死。
宁瑛恍然,我,我是在害怕,对么?我害怕那本书里对我描写的每一个字,害怕那些如同天谴一般的文字,害怕我一步踏错,就沦为书里那样的结局。
可,修行者,为什么要害怕既定的命运?
天地之大德曰生,她原以为她足够尊重每个人的生命,她能做到把每个人当作人去对待。可她真正做到了吗?此间心魔幻境,仅仅是对于任修己的?难道就没有拷问她的道心吗?
宁瑛灵台一清,骤然间,境界有所松动。
……
果然,他是活该让人抛弃的。任修己想,所以他憎恶女人,就像他娘一样,无用且薄情,留他一个人。
如果我活着出去,我也要让那小道君变得和我一样。
不对。
我要让她变得比我还要可怜。
他咬着牙,身体皮肉被罡风片下来,华美衣袍早已破烂不堪。可他心里却有股狠劲儿,宁瑛果决的背影一直隐隐约约地浮现,令他双眼通红,几乎要涌出血泪来。
她为什么不陪着我?为什么她走得那样快,为什么不看看我?是因为我丑吗,因为她有个厉害的师父?所以我这种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便不值得别人回头了。
他两条腿被割得可见骨头。
他还是睁着眼睛,一点一点的,哪怕是爬,也要爬出去,他要喊:“小道君,等等我……我是不是很厉害?!”
任修己喉头一酸,喷出鲜血来。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自己真成了小道君的师弟,和她亲近万分,可她总是水性杨花,和他父亲一样,显得他可有可无。
可我不是我母亲啊,我会骗,我会学,我会变成像玉容道君那样的人,小道君,你喜欢你师父那样厉害的是么?
小道君,师姐,宁瑛,他的血溅到她脸颊上了。任修己浑身颤栗,希望她有一把她的本命剑,和她神魂交融,她的剑刃刺向他的身体,而他肮脏的血液也能碰到她一点点神魂。
他猛烈咳嗽起来,思绪混乱,一面渴望宁瑛触碰他,一面又恶意将宁瑛踩到尘埃里,压得她怎么都喘不过气才好。
渴望又厌恶。
极度自傲和自卑。
因为他嫉妒她。
“啪啪!”他脸上挨了两个耳光,炙热的痛感涌上来的同时,他嗅见幽幽的皂角香,瞥见背光的宁瑛,一时间愣住。
“有反应,看来没死。小师弟你怎么,表现得这么菜!”
宁瑛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捞起他,像是背包袱一样,碎碎念:
“你以后要是敢像书里那样勾引我,敢搔首弄姿,不尊重我这个师姐,我、我每看见一次,就扇你俩耳光!”
温热的血液落入她脖颈间,是任修己的血。他小时候懂事的,跟在她后面像小尾巴,会背着她,会在家家酒里面自愿当她的狗,只是后来,大家差距越来越大,他也越来越冷淡,说话也毫不客气。
“小道君……”任修己气若游丝。
“喊我师姐!”
她是玉华山正正经经修炼出来的,受的是玉容真君儒道教育,不会懦弱,也不会逃避。宁瑛咬着牙,一面护着任修己,一面躲避罡风。
她自洽于自己的性格。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
任修己见她颊边淌血,一路流下去,忙埋下头舔舐,不敢浪费一点。他做得隐蔽,让宁瑛以为他是神志不清了,一时间也没有顾得上阻止他。
她破阵破得辛苦,苦中作乐,又是想想,这最后的好处还不是都给了师弟,又是安慰自己,我不愧于心。
“嗳呀你别舔了行不行?”她忙里偷闲骂了他两句,半张脸和脖子像是被狗舔了似的,湿乎乎的。
本来就烦!
宁瑛呲牙。
任修己就此住嘴,鼻子搁在她颈窝里,他两条腿被罡风片去,脚已经没有了,肉也没了,只剩下森森白骨。他低声道:“师姐。”
好喜欢你。
好讨厌你。
好嫉妒你。
两个血人黏在一起,宁瑛带着这死拖油瓶,坚持着一点点破阵。人绝望到极致反而会笑,宁瑛道:“我后悔了。”
任修己默默用两条白骨手臂圈紧她。
“以后你敢勾引我,我要打你三个耳光。”她振振有词。
【1】这句话出自《易经·系辞下》,体现了古人对自然规律的认识,以及对生命的珍视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