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露西娅的梦（下） ...
-
露西娅跟着将自己重新包装好的希维尔，走上了二楼，回到了自己的那间卧室。
房间内浪漫又寂静。几盏琉璃色的魔法壁灯散发着暖色的星晕，月光从窗台倾泻而下。这是她往常最为习惯的氛围，把夜晚那静谧的优雅和浪漫而神秘的魔法纺织在一起。
属于这段过往中的露西娅已经洗漱完毕。她身上不再是舞会上那件华丽的酒红色礼服，而是换上了入睡时常穿的宫廷风长裙，宽松而舒适。
她随意地坐在床畔翻阅着一本书籍。夜色般的长发披散下来，柔和的光线落在她的身上，带着一股柔和的慵懒感。漆黑的长睫下，暗红色的眼眸如同沉淀光泽的红玉，沉静而深邃。
她显然是在等待。
然而这样安静美好得如同画卷一般的画面并未让希维尔感到任何放松。他在踏入房间看到露西娅的一瞬间，身体就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旁观的露西娅能清晰地观察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脚步都放得更轻了，像是一只颤颤巍巍踏入猛兽领地的小动物。
有必要这么害怕吗？露西娅看了看那个自己，即使从旁观者角度，也没从自己身上看出什么可怕的地方。
她不太理解。
“过来。”属于这段过往的露西娅抬眸看了希维尔一眼，声音平淡地给出指令。
希维尔依言，低着头，一步步挪了过去。在那件轻薄的纱质睡裙下，身体线条因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
分不清希维尔此时是真紧张还是故意伪装，但已经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旁观者露西娅，对此番发展兴趣缺缺。
她随意地在床畔附近找了一处坐下。
与过去的自己不同，在无人可以看到的时空中，她的姿态随意极了，甚至不太优雅。盘着腿，托着腮，像个在大街上席地而坐看着人来人往的小贩。
她正对着希维尔的方向，准备好好欣赏一下这段时光中她可能遗漏的内容，比如——这个小骗子在接下来戏码中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猜测一下他在想什么，在无聊中找点乐子。
“跪下。”
过去的露西娅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自己面前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声音平淡地命令。
希维尔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嘴唇细微地抿了一下。
旁观的露西娅几乎能猜到，他定然又是在他心里骂她了，就是不知道是“混蛋”还是“坏女人”。
但希维尔也只是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多少抵抗，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他沉默地、乖巧地、顺从地走上前，在那片指定的区域跪了下来，依旧垂着头，一副等待主人责罚的姿态。
表面上确实是请罪的模样。旁观的露西娅看着那张格外柔顺的脸想着。
完全看不出他刚才在自己房间嘀嘀咕咕的不服气。
属于这段过往的露西娅同样看着他。看着他低垂的头，看着他脸颊上遮不住的红肿，看着他手臂上似乎又有点渗血了的伤口。
随后她伸出了那双修长漂亮的手，轻轻地托起了他的脸庞。
“抬头。”
露西娅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份冷硬的平淡，但捧住他脸颊、细细打量的动作，却与她语气的冰冷截然相反，透着一种小心的轻柔。
希维尔愣了一下。他抬头对上露西娅那专注又不可捉摸的眼神后，眼中浮现出了明显的茫然与无措。
显然这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但随即，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又充满了警惕的怀疑。就好像他完全摸不清主人这反常的举动背后，是否隐藏着更为可怕的暴风雨。
旁观的露西娅看着他这副满腹狐疑、忐忑不安的模样，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低语道：“真该如你所愿，现在就直接扇你一巴掌。”
可惜，她改变不了这已经发生的过去，也阻止不了过去那个自己对眼前这个披着“希薇儿”外壳的小骗子……施舍那些在她现在看来完全没必要的怜爱。
过去的露西娅并未施与任何惩罚与责怪。
她检查完毕后，带着空间戒指的手在空中微动，一枚装饰精美的彩釉瓷盒便突然出现在她手中。
她轻轻打开盒盖，用指尖沾了一点里面散发着草药香气的乳白色药膏，然后再次捧起希维尔的脸，轻柔而仔细地把药膏涂抹在希维尔脸颊上。
“我不会治疗魔法。”她一边在那些影响了美观的伤口上涂抹，一边难得地开口解释，“先用这个暂时处理一下。教会制作的这类凝膏，在治疗红肿和一些简单的皮外伤上，效果还算不错。”
希维尔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然而，他此刻感到惊讶的，并非涂抹在脸上的药膏，而是“露西娅亲自为他涂抹药膏”这个行为本身。
一旁的露西娅清晰地看到，他那双带着示弱伪装的金色眼眸，此刻微微地动摇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在这个情况下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正耐心而认真地为他处理伤口的露西娅，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怀疑。
犹豫了许久，希维尔才带着浓浓的试探和不确定，轻声问道：“大小姐……您……您为什么……”
这和他预想中的“请罪”内容，实在相差太远。
露西娅对于他的惊讶似乎也在预料之中。
她一边继续用指尖将药膏晕开，审视着那些逐渐消肿、开始愈合的伤口，一边头也不抬地，用她那特有的、波澜不惊又自然无比的语调回答：“这是奖励。”
“奖……励……？”希维尔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显然无法理解。
露西娅点了点头，依旧平静。
“奖励你在面对欺凌时，没有选择屈服。奖励你在战斗中，没落下风。”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指腹轻轻点过他脸颊上已经淡去的掌印边缘，又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气补了一句：“起码，你没有丢德洛文家的脸。”
希维尔的身体猛地一僵，那盯着她的金色的眼眸忽然剧烈地颤动了起来。
他好像动摇得更加厉害了，仿佛坚固的冰面开始出现裂痕。
“可是……”希维尔有些艰涩地开口，声音依旧带着柔弱而哽咽的伪装，“我……我做出那种事……不顾形象地跟人扭打……很丢大小姐的脸……很……失礼……”
露西娅终于停下了涂抹的动作。
她抬起眼，那双暗红色的眸子终于正视着他。
“是很丢脸。”她点了点头，语气骤然冷了下来，“丢脸到我当时想把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冻成冰块，然后再把你这个不顾形象跟人厮打的小野猫抓回来，狠狠教训一顿。”
希维尔被她骤然转变的语气和眼神吓得一个激灵，肩膀猛地缩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颤声道歉：“对不起……大小姐……我……我知错了……我不该……”
他尚未完全出口的道歉，忽然被脸颊上重新传来的、带着草药清香的冰凉触感打断。
“但是。”
露西娅再次开口，语气忽然间又缓和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的无奈。
“我冷静下来后，又想了想……”她的目光带着些许复杂，扫过希维尔手臂上那些细小的划痕和淤青，“我好像……从来没有教过你，该如何优雅地、体面地、在不弄脏自己手和衣服的前提下，去处理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垃圾。”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脸颊上最后一道红痕，声音低沉了几分：“所以，这确实……不应该全怪你。”
希维尔彻底愣住了，金色的眼眸睁得圆圆的，仿佛完全无法消化这番话的含义。
他从未想过露西娅会说出这种话。
而一旁的露西娅，看着那个过去的自己，看着她眼中那份不该出现的反省与体谅，沉默了。
果然是这个。她在心底发出一声自嘲的叹息，有点不愿意再看下去。
她一点也不想回忆这些。这些已经消失的、基于她的愚蠢和心软产生的过去，根本没有必要再出现了。
然而，这个客观存在的过去时空不会因为她的抗拒而停止。
属于过去的露西娅耐心地等着希维尔消化她刚刚说出的话，她取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掉指尖残留的药膏。
“我并不能无时无刻都注意到你的情况。”露西娅又开口道，随后将自己那只漂亮无瑕的手掌，在希维尔面前平稳地展开，“把手给我。”
希维尔的思绪已经完全陷入了巨大的迷宫，但遵循露西娅的指令是他刻在心底的基本运转逻辑。
即使不明白露西娅的言语逻辑，他还是乖乖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轻轻放在她的掌心。
下一秒，露西娅的手指收拢，比刚才强硬许多地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紧紧相扣。
在希维尔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一股冰冷而强大的魔力顺着两人交握的掌心，毫不客气地探入了希维尔的身体。
“唔！”希维尔的身体猛地绷紧，第一次感受到真实的魔力涌动，让他忍不住停滞了呼吸，瞳孔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入侵而剧烈收缩。
那股带着露西娅鲜明印记的力量在他体内游走，带来一种像是被湍急的水流冲刷四肢百骸一般寒冷、疼痛又奇异的感觉。
“果然是在这时候。”一旁的露西娅看着这个熟悉的场景，又叹息了一声，“真不该……带他入门的。”
“别紧张。”过去的露西娅声音沉稳地响起，“跟着我，好好感受魔力的流动，记住那些关键的节点，记住力量汇聚的感觉。”
她的魔力虽然带着与她性格如出一辙的强势气息，但在此刻却并不粗暴，反而像是一位严谨的导师。她细细引导着希维尔自身那股尚未被唤醒的潜在力量，耐心而周全地沿着魔力运转的轨迹，在他体内梳理着魔力循环，恰到好处地打开那些滞涩的节点。
最终，所有流淌的魔力再次汇聚于两人紧密交握的掌心。
暗红色的魔力在完成使命后静静退去，而在希维尔的掌心，一点纯净、炽热的淡金色光芒，兀自闪烁起来，仿佛黑夜中初生的朝阳，将他苍白的掌心都映照得通透了几分。
而露西娅那双注视着这一幕的暗红色眼眸，似乎也在这点微光中融化几分无波无澜的冷冽，多了几分柔软的温度。
“果然。”露西娅松开了手，看着希维尔掌心中那点纯净的金色光晕，嘴角勾起了一丝极浅的笑意，“你很有天分，希薇儿。”
希维尔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奇异的体验中，愣愣地看着自己掌心那点陌生的、属于他自己的光芒，手指僵硬，却又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没让你去光明教会是正确的。”露西娅的指尖像是逗弄小猫一般划过那点微光，看着那点光因为她的魔力摇摇晃晃，却并未熄灭，“你的光之力，与他们所教导的神术并非一脉。你不需要借助任何神的力量，你的力量，源于你自身。”
“所以……”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希维尔茫然的脸上，那极浅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些，“以后每晚，来我的房间。”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下子让茫然得有些飘忽的希维尔瞬间坠地。他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连带着掌心中那抹微小的金光都跟着急促闪烁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向露西娅，眼中充满了惊慌失措，仿佛觉得这个话题转折得太快，也太……令人不安。
而露西娅看着他这副受惊的模样，反而眯起了眼睛，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一点。
她恢复了端坐的姿态，优雅地展开自己的双手。
下一刻，燃烧的火焰、翻涌的水浪、冷冽的冰晶、坚固的岩石、跃动的雷电、暴烈的风旋、以及一朵绽放的玫瑰，七种不同属性的元素在她摊开的双掌之上依次浮现，带着危险而强大的气息。
随后，在希维尔显得越来越呆滞之时，那双修长漂亮的手“啪”地一声合拢，七种具象化的元素魔力又随着她轻轻合拢掌心，如同幻梦般悄然消散。
“我来教你魔法。”露西娅看着他，笑了一声，笑容里带着玫瑰绽放时的明艳与荆棘般的锐利，“教你如何优雅地、彻底地……在不弄脏自己手的前提下，把那些不知死活的好事之徒，解决掉。”
希维尔仿佛回过了神，又仿佛停止了思考，他看着露西娅，听着她那仿佛也带着魔力的笑声，一瞬间好像失去了所有语言能力。
他只能愣愣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强大、美丽、喜怒无常却又在此刻向他伸出援手的主人，做不出任何反应。
“你愿意吗？希薇儿。”露西娅看着他那副傻愣愣的模样，也不生气，反而极有耐心地注视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我……”希维尔的嘴唇抖了抖，艰难地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没有立刻给出肯定的答复，而是带着最后一丝不确定，小声确认，“……您说的是真的吗？”
露西娅点了点头，语气笃定：“当然，我从不食言。”
她优雅地拂过肩头的黑发，带着一贯的、令人心折的从容与高傲。
“虽然我并没有掌握光系魔法，但是原理都是共通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教导，可比那些按部就班的学院派课程要有用得多。”她自信又理所当然地说道，“在你学会自保，学会如何优雅地教训他人之前，每晚都可以来找我。”
希维尔怔怔地看着这样的露西娅，长长的睫毛不停地颤抖，掌心中那点属于他自己的魔力微光，也随着他急促的心跳而明明灭灭。
他的犹豫并非怀疑，而是不敢置信。
“大小姐……”他低唤了一声，眼眶突然毫无征兆地红了。
随后，一滴温热的泪水，从他泛红的眼眶里滚落，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毯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水渍。
他好像终于确信了此时此刻，眼前的露西娅所说的话是真实的。
“我……我愿意……”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并非伪装的哽咽。
露西娅挑了挑眉，似乎对他的眼泪有些意外，但并未表现出厌烦。
“那好，接下来……”
她顺着刚刚说完的话，刚想继续交代些什么。
然而，跪在地上的少年却忽然动了。
他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然后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她，也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话语。
露西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撞得微微后仰，愣住了。
显然她无法理解他这个逾矩的行为。
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这具身体像是承受了巨大委屈一般剧烈的颤抖，以及脖颈处被温热水滴打湿的触感。
她原本想要说出口的、关于魔法基础的教导安排，就这样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她抬起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轻轻地、带着生疏的温柔，落在了少年因压抑哭泣而不断起伏的背脊上。
“好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许多，带着一种无奈的纵容，“虽然……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如此感动的大事，但是……”
她顿了顿，手掌在他背上笨拙却轻柔地拍抚着，如同在给一只受惊后终于找到依靠的小猫顺毛。
“如果你想哭，就多哭一会儿吧。”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料想的温和。
“今晚，你也受惊了。”她低声说，仿佛在陈述，又仿佛在承诺，“没事了，以后……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那些。”
“有我在，我会教你如何保护自己。”她的手掌稳定地停留在他的背上，传递着她那份愿意为他敞开的温柔，“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怀里，那个默默流泪的少年，身体往她怀里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完全嵌入这份从未有过的庇护之中。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无法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涌出，但他却依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拼命地、用力地点着头。
仅仅是埋在她带着冷冽玫瑰香的怀抱里，呜咽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点头。
而一旁，始终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露西娅，看着那个被自己拥在怀中、脆弱哭泣的银发身影，看着那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流露出温柔一面的自己，眼神复杂至极。
这段糟糕的开头却温馨结尾的记忆，让她心底涌起的并非感动，而是沉甸甸的……疲惫。
“真是……令人不愉快的记忆。”她闭上眼，低语道。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露西娅的梦（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