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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春耕與兵戈 ...

  •   連綿春雨收了勢,雲層被東風一層層推薄。郊外的田埂上,水光粼粼,翻土的鋤刃不時敲到去冬遺落的冰殼,發出清脆碎響。
      押糧的牛車沿官道緩緩而來,符帛封口,戶部的小吏騎在側,腰間懸了新制的木牌——“春征”。這兩個字像釘子,釘在看熱鬧的鄉人眼裡。

      “還要收?去冬天災,今年春種還沒下籽呢!”
      “官府說是三司要清賦,不清,秋後要加倍。”
      “誰知道呢……現在的話,句句像刀。”

      嘈聲未定,遠處有幾個人混在人群裡,袖口藏了炭筆,走到廟牆邊“吱吱”幾下,潑出四個大字:“還我殿下”。墨痕未乾,便被人驟然扯住——是縣尉。那幾人佯作驚慌而散,留下牆字在風裡發黑,像一張突兀的傷口。

      ——

      午時將到,押糧隊在“柳灣”短歇。隊頭的小吏讓人揭封點秤,一揭,牛皮封口下滑出一道青藍色粉屑。
      “這是什麼?”
      “藍靛?”
      “不是,像軍中染羽的藥。”
      話剛出口,人群裡就有人打顫——冬裡冷宮夜襲時,正是那支帶藍粉的羽尾,讓整個皇城噤聲。

      驟然,一名壯漢從人堆裡跳出,指著官車大喊:“看見沒?!他們糧袋裡做怪!青面鬼一邊收糧一邊害命!”
      喊聲像石子丟進水面,漣漪頃刻炸成浪,推搡、咒罵、掀車——情況霎時失控。小吏扯嗓子叫人,聲音被怒浪吞沒。

      正亂,鐵蹄聲由遠而近。御史台騎隊披雨而至,為首一人翻身下馬,披風甩開,沉聲道:“停手!三司在此——”
      人群被聲音震住。那人將刀入鞘,抬手示意校尉散開人牆,先救倒地老婦與被車轅壓住的小童,再命人當場抽檢糧袋、換秤、重封,且摘下那道青藍粉屑送別處驗看。手腳一套如行雲流水,怒浪慢慢退去,剩下喘息與濕草氣。

      騎隊校尉抱拳:“回顧大人——青藍未辨。”
      顧行止立在雨後的泥光裡,目色冷硬:“此非御史所發,亦非戶部式樣。有人在袋口做了局,要你們去演。”
      他轉向百姓,抱拳沉聲:“今日在場諸位,姓名住所,御史台備簿。秋後若有一粒不公,御史親至。至於青藍,是誰放的——”他指向那幾只拆過封的袋口,“查。”

      “查”字落地,眾目收斂。剛才吶喊得最兇的幾個人,彼此看了一眼,悄悄往人背後退。

      顧行止偏首,對身邊的周成道:“把柳灣一線近月的牆字、集市傳言,逐里逐戶摘錄。讓刑部去撥奸,以文簿收人,不要動兵。”
      周成領命而去。

      ——

      暮色壓下,風裡帶了泥土發甜的味道。押糧車重整,沿河道出城。城門樓上,沈延之把剛收上來的三份啟稟拍在案上:“戶部催征、民間牆字、糧袋青藍——三股一處。”
      蕭文岳道:“賦是要征的,沒有糧,邊防何以轉漕?但誰把藍粉放進口袋,就是衝著‘官逼民反’四字。”
      顧行止把手按在圖上,指尖落在城南、東郊、柳灣三點:“都是春水最淺、車最慢的地方。適合偷天換日,也適合做給人看。”

      “做給誰看?”
      “朝堂、街巷,與……冷宮。”顧行止目光微沉,“他們盼冷宮先亂聲,御史後失信,再牽出三司。”
      沈延之笑了笑,笑意極薄:“困獸做夢也要拉人下水。”

      顧行止沒笑,低聲道:“明日起,‘緩徵三旬’。開倉十之一,先賑至苗插畢。其二,押糧隊改夜行,白日停在里社;其三,御史台設‘春戶簿’,凡今日在柳灣見亂者,秋後優先核免。——這不是退,這是‘斷尾’。”
      蕭文岳點頭:“斷誰的尾?”
      “把尾巴露出來的那個。”

      次日卯時,北關急報,兩騎換馬如飛,驛館的旗纛被抽得獵獵作響。
      “朔河線夜裡換防,小股斥堠遭伏,損七人,箭羽殘藍。”
      又一封:“雁堡糧道被截兩車,車輻上抓到灰黑粉,似藥炭。”

      藍與灰,再次並列在案上。沈延之指尖敲了敲桌面:“誰在戲我們?”
      蕭文岳沉聲:“右衛營的藍,宮市鬧過一回,天下皆知;邊軍的灰,是夜哨抹面的常物。此刻把兩樣摻著用,像印章,唯恐我們看不見。”

      顧行止把兩封急報疊在一起:“不是邊軍,那手法太像京內——不,是太像東宮。”
      話未完,第三封邊報抵達:“朔河堡外林,繳得一枚腰牌,陰刻‘奉東’兩字。”
      沈延之低罵一聲,抬眼:“真敢刻。這不是證明,是栽贓。”
      顧行止沉默半晌,忽道:“越是明白,越是假。真正的手,躲在更遠的風裡。——不過,無妨,我們要的不是立刻掀蓋,是讓手伸長,伸到能一刀砍斷的地步。”

      他低低吩咐:“擇一路糧車,明晝明載,標記‘代銷春種籽’;暗中另備一列夜車,載‘空袋與石’,兩路同時出城。把‘藍粉’撒在空袋上,撒得比他們還狠。——在柳堤。讓刑部伏三處,御史兩處,兵部暗弩。”
      沈延之挑眉:“釣。”
      顧行止道:“不是釣,是牽。牽到該看的眼前來。”

      他抬眼看門外春光:“且再借一把刀——冷宮的筆。”

      冷宮的窗紙換了新,光透進來,像一層薄薄的水。阿瓔端著洗筆的盂子,緊張得不時去看門外。
      “主子,柳灣的事傳遍了。有人說顧大人開倉是心善,有人說是心虛。還有……還有北邊來的急報,說箭羽又藍了。這是不是……”
      “不是‘是不是’。”溫阮把筆一擱,手指按了按鎖骨邊的朱砂,“是‘必然’。春耕與兵戈,一脈同手。”

      阿瓔怔怔:“同手?”
      溫阮把簿冊翻開,寫下:
      「春田一亂,糧道必斷;糧道一斷,邊心必亂。」
      她又寫:
      「藍與灰,同印;藍欲指東,灰欲亂北。」

      阿瓔看得心悸:“那……我們怎麼辦?”
      溫阮微笑,笑意薄如刀鋒:“寫。”
      她又落筆,連書三條,字字如錐:

      民牒:柳灣目擊者,秋後優先核免;里社公議,三人為憑。

      軍牒:凡查獲藍羽、灰粉,須同時驗布、水、木;藍若沾水不退,非軍監物。

      罪牒:押糧之袋,口封三重,出城、過橋、入倉各換一次封記,記官名,記時刻。

      “這三牒進了御史台,秋後便是刀。”她抬眼,“但今夜要的不是刀,是繩。繩要從柳堤拋出去,套住對面的脖子。”

      阿瓔咽了口唾沫:“繩?”
      “藍粉。”溫阮淡淡道,“把能褪色的藍,換成不能褪的。——蒿藍加灰礬,遇水凝,三日不退,手一抹便印痕。把這樣的藍,撒在‘空袋’上,誰動過,誰就一手藍。”
      阿瓔聽得目瞪口呆:“這……這也能當證?”
      “證要站得住。”溫阮寫下:“‘柳堤夜驗,手見其人。’”

      ——

      未時,周成悄悄進來,拱手:“娘娘,顧大人請示:柳堤之計,是否再添一重?”
      溫阮想了想,點頭:“再添‘聲’。”
      “何聲?”
      “鼓。”
      “鼓?”
      “把鼓分三處,前後錯二刻。第一鼓起時,裝糧車停;第二鼓起時,押車人退;第三鼓起時,御史台翻袋。——凡慌於第二鼓時亂動者,即可疑;凡在第三鼓時仍敢伸手者,即死士。”

      周成愣了半刻,抱拳一笑:“妙。”轉身而去。

      阿瓔靠在門邊,小心翼翼:“主子,顧大人怎就信您這些?”
      溫阮收了筆,淡淡看她一眼:“因為他疑心重。疑心重的人,不信人,信‘法’。我給他的不是話,是法。”

      她重新攤平紙頁,落下八字:
      「春耕未畢,兵火將臨。」

      ——

      夜薄,柳堤風急,芒草葉子擦著水聲“沙沙”。兩列車,一暗一明。明車掛了“代銷春種籽”的牌,火把明亮,故意招搖;暗車沒燈,輪距輕,沿堤影滑行。
      第一聲鼓自西頭響起,像有人用木槌敲了湖心。明車停,押車人翻身下,對面坡草裡有影動了一動,又止住。
      第二聲鼓起,押車人退到堤下,影動得更急,一截黑影順勢滑下——
      第三聲鼓響,火把四面齊明,御史台的人從兩側竄出,刑部伏兵如弓弦驟放。黑影一愣,反手就撲空袋,雙掌按下去,藍粉在夜風裡炸了開,鋪一手的青。

      “拿下!”
      人影亂作一團,有人從草裡硬鑽,腳剛踏上堤背就被絆翻,翻袋、按手、扯面巾——一張張臉被揪出來,手上皆是一樣的藍。

      有人見勢不妙,咬牙去拔腰間短匕,手指剛抬,就被一枚羽矢釘住掌心。
      “啊——!”
      顧行止由暗處出,弓弦未歇,冷冷看著那人倒地蜷縮:“藍粉不退,三日可驗;誰叫你們把藍送進糧袋,又來此伸手?”

      刑部軍吏扯下其中一人衣襟,露出裡襯縫著的細線紋——不是軍監圖,而是內作坊的暗記。
      沈延之冷笑一聲:“又是這手。”
      那人咬牙切齒,剛要吞口中的藥丸,被周成一把攔住,硬是用銅片撬出,藥丸落地被火星一燒,腥苦味衝人眼。
      “慢藥。”顧行止道,“誰教你們的?”

      俘虜閉眼不語。
      顧行止也不逼,只揮手:“照‘罪牒’記時、記人、記物,手印、袋口、鼓時,一樣不漏。帶走。”

      押人離場,柳堤的風忽然小了些。遠處的水面上浮起一層薄霧,霧裡有一點燈光,像將熄未熄的火。

      顧行止收弓,回頭望一眼城向,低聲道:“她說,今夜要看‘聲’。——聲到了,人就自己把手伸出來了。”

      ——

      冷宮。阿瓔抱著膝坐在榻邊,緊緊盯著門縫裡透進來的一截月亮。
      門外腳步遠近起落,有人停在門檻外,低聲道:“回娘娘——柳堤得手,俘十七,皆手染藍,不退。其一在押送途中喊了句話——”
      “什麼?”溫阮問。
      “他喊:‘柳色在牆。’”

      阿瓔猛地抬頭,脊背發冷:“主子,他……他怎會知道……”
      溫阮的眉峰輕輕一動,卻只是把筆按下,更用力了一些。
      「柳色在牆,血在其下。」
      她喃喃道:“不是他知道,是有人讓他喊,給我聽。”

      阿瓔慌了:“誰?!”
      “會寫字的人。”溫阮看著那行墨,“且在牆裡。”

      她合上簿冊,轉身吩咐:“把窗紙再糊一層。——今夜恐怕不止柳堤。”
      話音方落,遠處三聲急鼓,像雷一樣在夜空裡滾。
      周成隔門而立:“娘娘,北關再急報——朔河堡炬連三起,疑有內應。顧大人請問:‘春策三條,可否即行?’”
      溫阮道:“行。”
      “先行哪條?”
      “先行民牒。”
      “邊關燒了——”
      “兵可夜行,民不可夜驚。先把城內穩下,讓‘柳灣’的人明日起去里社核簿;其餘兩牒,兵部、刑部各行一半。”
      “諾!”

      門外腳步急去。阿瓔呆站了半天,低聲道:“主子,您怎麼分個先後?”
      溫阮看向窗外那截薄月:“因為春種不等,兵可以等。——等我們把‘話’說完,他們就沒話說了。”

      她重新坐回案前,伏下身,把最後一行字寫得極慢、極重:
      「春耕與兵戈,一線挑斷。」

      墨未乾,一顆小石子從窗外“嗒”的一聲落在案上,裹著指甲大的紙角——
      阿瓔嚇得叫出聲,溫阮伸手展開,那上頭只有兩個字:“柳堤。”
      她勾了勾唇角:“來得好快。”

      遠處,鼓聲與角聲同時起落,像春雷連環。顧行止在柳堤收繩,城北的炬火在夜霧中明滅,三司的文牒正一頁頁裝訂。
      冷宮的燈,在這一切聲息中,穩穩地亮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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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該文三日一更,勿催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