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不见旧时人》氷凌江煦

5、第 5 章

　　自那日立下“变壮”的豪言壮语后，林初霁的“骚扰”方式又“升级”了。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抱着书本在窗下苦读
　　（虽然那本《六韬》她大概率一页都没看懂），而是开始了她的“投喂”大业。

　　起初，是各种精巧的点心。荷花酥、杏仁酪、玫瑰糕……用漂亮的小食盒装着，被她宝贝似的捧过来，踮着脚尖，努力想放到窗台上。

　　“晚晴姐姐，这个甜，你尝尝？”她总是用那双充满期待的大眼睛望着她，仿佛进献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江晚晴的反应永远是一盆冷水：“拿走。我不喜甜食。”

　　食盒被原封不动地推回去，小家伙眼中的光会黯淡一下，但第二天，又会换一种新的点心，锲而不舍地送来。

　　点心攻势失败后，她又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歪理，认为大将军一定要吃肉才能长得壮。于是，开始偷偷把她自己小厨房里炖的、据说最补身子的参鸡汤、红烧肘子之类的，用小火炉温着，小心翼翼地端过来。

　　那油腻腻的味道飘进书房，混合着墨香，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江晚晴忍无可忍，推开窗，对着底下那个正努力想把比她脸还大的汤盅举起来的小不点低吼：“林初霁！你再把这些油腻腻的东西拿到我院子里来，我就连人带碗一起扔出去！”

　　林初霁吓得手一抖，差点把汤洒了。她看着江晚晴铁青的脸，小声辩解：“可是……吃肉……长力气……”

　　“我看你是想长胖！”江晚晴没好气地打断她，“赶紧拿走！熏得我书都没法看了！”

　　小家伙瘪着嘴，委委屈屈地又把沉重的汤盅端走了，背影看起来失落又困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总是被如此嫌弃。

　　软的不行，她似乎又想试试“志同道合”的路线。

　　她不知从哪个哥哥那里淘换来一把小小的、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的木剑，开始每天在江晚晴的院子外面，像模像样地比划。那动作毫无章法，软绵绵的，与其说是练剑，不如说是跳舞，还时不时把自己绊个趔趄。

　　江晚晴偶尔被那窸窸窣窣的动静吵到，推开窗，就能看到那小不点正手忙脚乱地试图稳住身形，小脸憋得通红，还要努力做出“我在认真练功”的表情。

　　“花拳绣腿。”江晚晴只会冷冷地丢下四个字的评价，然后毫不留情地关上窗。

　　林初霁似乎永远也学不会放弃。

　　各种方法试了一圈，效果甚微后，她好像终于意识到，直接的语言沟通在江晚晴这里行不通。她改变了策略，开始进行一种更加……持之以恒的“物理陪伴”。

　　她不再试图搭话，也不再送东西，只是每天准时出现，像一只定点来晒太阳的小猫，安安静静地坐在老地方。

　　但她的“安静”是有条件的——她必须待在一抬眼就能看到江晚晴的地方。

　　如果江晚晴因为烦躁或者需要拿东西，暂时离开了窗户，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再回来时，准能发现那个小不点的位置又往前挪动了一点点。

　　一开始可能只是从门槛外挪到了门槛里，然后是从院子边缘挪到了树荫下，再后来，竟然试图一点点蹭到书房窗根底下。

　　江晚晴简直要被这种无声的、得寸进尺的“侵略”气笑了。

　　这算什么？无声的硝烟？步步为营的占领？

　　她每次发现对方的位置前移，都会立刻用一个冰冷的眼神或者一声带着警告意味的冷哼，将对方逼退回原始位置。

　　林初霁则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立刻抱起自己的东西（有时是书，有时是针线篮，有时只是一块磨得光滑的小石头），慌里慌张地退回到被允许的“边界”之外，然后继续用那种无辜又执拗的眼神望着她。

　　两人之间仿佛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拉锯战，一个不断地试图试探底线，缓慢推进；一个则毫不留情地坚守边界，随时驱逐。

　　直到某一天，江晚晴读完书，习惯性地看向窗外，却发现那个每日准时报道的鹅黄色身影竟然不在老地方。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夕阳的余晖洒在石阶上。

　　她愣了一下，心下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诧异。

　　走了？

　　终于……放弃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还没来得及品出是什么滋味，就听见窗根底下传来极其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她狐疑地探出身，向下望去——

　　只见林初霁竟然抱着膝盖，蜷缩在窗根底下背阴的角落里，睡着了。

　　小家伙的脑袋一点一点的，脸颊枕着自己的胳膊，睡得正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还带着一点可疑的、亮晶晶的口水痕迹。

　　她身边还散落着几本翻开的、明显不适合她这个年纪阅读的书，看来是在“陪读”的过程中，把自己给读睡着了。

　　夕阳的金光只能照亮她的一半身子，另一半笼罩在阴影里，看起来小小的一团，毫无防备，甚至有点可怜。

　　江晚晴站在窗前，看着底下那个睡得毫无知觉的小不点，第一次没有立刻出声呵斥或者冷着脸关窗。

　　她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

　　春风拂过，带来一丝暖意，也吹动了小家伙额前柔软的碎发。

　　江晚晴沉默地收回目光，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轻轻地、几乎是无声地，关上了窗户。

　　没有惊扰那个靠在窗外，沉入梦乡的、固执的“小麻烦精”。

　　那一次的“默许”，像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自那以后，林初霁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虽然晚晴姐姐依旧冷言冷语，但只要她足够安静，不吵不闹，待在视线范围内，似乎……是被允许的。

　　于是，江家书房窗外，石阶下的那个角落，几乎成了林初霁的固定席位。

　　春夏秋冬，只要江晚晴在书房，十有八九，窗外就能看到那个鹅黄色的、安静的小身影。她有时看书（虽然大概率看不懂），有时刺绣（针脚依旧歪歪扭扭），有时只是抱膝坐着发呆，看着院子里的蚂蚁搬家，或者天上的云卷云舒。

　　她不再试图强行交谈，也不再送那些被拒绝的点心肉汤。

　　她只是在那里。

　　像一个无声的、固执的背景板。

　　而江晚晴，也从最初的极度烦躁、时刻想把她扔出去，渐渐变得……有些习惯了。

　　习惯了一抬眼，就能看到那抹鹅黄色的身影。

　　习惯了那种无声的、柔软的“陪伴”。

　　甚至偶尔，当某一天窗外空荡荡的时候，她反而会觉得这书房……似乎过于安静了些。

　　这种习惯是何时养成的，她自己也说不清。

　　就像她说不清，为什么明明觉得那是个麻烦，却一次次默许了对方的靠近。

　　或许是因为，那小家伙虽然吵了点，笨了点，烦人了点……但那双眼睛看向她时，永远只有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喜欢和依赖。

　　这种喜欢，在她充斥着规矩、训导、冷硬兵器和沉重期望的世界里，是独一份的。

　　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光，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照亮她冰冷世界的角落。

　　而她，在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内心深处，或许……早已贪恋上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那日本该是个寻常午后。

　　江晚晴收拾好书案，正准备出门赴友人之约，目光不经意扫过窗台下方——那是林初霁惯常“驻扎”的地方。

　　一本小小的、封面绘制着幼稚花草的册子，被遗落在了石阶的角落里。

　　江晚晴蹙眉。那小家伙，丢三落四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

　　她本不想理会，径直走过。可脚步却莫名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她弯下腰，捡起了那本册子。

　　册子很轻，纸张粗糙，透着一股孩子气。她随手翻开。

　　映入眼帘的，是歪歪扭扭、如同虫爬的字迹，墨迹深浅不一，显然写字的人十分费力。

　　而上面的内容，却让江晚晴瞬间愣在原地。

　　一整页，密密麻麻，写的全是——

　　“晚晴姐姐喜欢兵书”（“兵”字写错了，涂改了好几次）
　　“晚晴姐姐不喜欢甜糕”（旁边画了个哭脸） “晚晴姐姐练剑好看”（“剑”字写得极大，还描了边）
　　“晚晴姐姐说强者不需要 朋友”（这一行字写得格外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
　　“晚晴姐姐讨厌吵”（后面跟了好几个表示“安静”的符号）
　　“晚晴姐姐好像喜欢安静？
　　”（这一句后面打了个问号）
　　“晚晴姐姐的妹妹叫江桐”（旁边标注：可以问问她！）

　　一页又一页，全是诸如此类的、关于她的、琐碎至极的“观察记录”和“喜好分析”。甚至还有模仿兵书阵法画的歪歪扭扭的圈圈叉叉，旁边标注着“看不懂，但姐姐喜欢”。

　　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一种笨拙又执拗的认真。

　　江晚晴捏着那本小小的册子，指尖竟有些发烫。

　　所以……那些看似巧合出现在她窗台上的点心、肉汤、木剑……甚至那本天书一样的《六韬》，都不是偶然？

　　全是这小家伙根据这种“情报”精心策划的“投其所好”？

　　一种被窥探、被算计的恼怒感瞬间涌上心头，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更加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那字里行间藏不住的、近乎虔诚的用心，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

　　就在这时，她四岁的妹妹江桐，嘴里叼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蹦蹦跳跳地从旁边路过，看到她手里的册子，“咦”了一声。

　　“姐，你捡到小哭包的本子啦？”江桐含糊不清地说，丝毫没有察觉到姐姐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她可宝贝这个了，上次我不小心碰到，她还急眼了呢！”

　　江晚晴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刀，射向自己懵懂无知的妹妹：“小哭包？林初霁？她最近找你？”

　　江桐被姐姐突如其来的严厉吓了一跳，嘴里的桂花糕都忘了嚼，愣愣地点点头：“嗯啊……她老是蹲咱家后门那边等我……问我姐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书……”

　　“那你告诉她了？”江晚晴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

　　江桐下意识地觉得不妙，缩了缩脖子，小声辩解：“她……她给我带好吃的……芝麻糖、云片糕、糖葫芦……说……说是跟我买消息……”

　　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她看到姐姐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简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就用几块破糖，”江晚晴一步步逼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就把你姐我给卖了？！”

　　江桐吓得后退一步，手里的半块桂花糕“啪嗒”掉在地上：“我……我没有……我就说了一点点点……而且她又不是坏人……”

　　“一点点点？！”江晚晴彻底怒了，她想起本子上那些详尽得可笑的记录，一把揪住试图逃跑的妹妹的后衣领，“江桐！你这个叛徒！为了口吃的你什么都敢说是吧！”

　　“啊啊啊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嗷！别打屁股！疼！”江桐的惨叫声瞬间响彻院落，“是她说想对你好嘛！她说想跟你做朋友！哎哟！”

　　“朋友？谁要跟她做朋友！我需要她对我好吗？！我看你是皮痒了！”江晚晴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手下一点没留情，结结实实地教训了这个“资敌”的小叛徒一顿。

　　院子里鸡飞狗跳，江桐的哭嚎求饶声和林初霁那本写满了秘密的小册子，一起构成了那个午后混乱的终曲。

　　江晚晴把哭哭啼啼的妹妹扔回房里关禁闭，自己拿着那本烫手山芋般的小册子，站在院子里，气的胸口剧烈起伏。

　　她看着册子上那些歪扭却无比认真的字迹，又气又恼，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心烦意乱。

　　最后，她走到书房窗外，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属于某个小麻烦精的“专属座位”，黑着脸，将那小册子重重地、几乎是带着点泄愤意味地，拍在了石阶上。

　　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随着册子一起涌进来的、乱七八糟的情绪，也一并拍散。